“貞貞小姐？”

周敬澤眼神一亮，殷勤地把人請了進來，中廳里瞬間多了一個柔美曼妙的身姿。

沈貞貞略一福身，問過一聲：“九皇子安好。”就姍姍移步，找了張相對干凈點的桌子，放下手里的食盒，將里面的菜品一一擺開。

“殿下英勇無畏，緝拿真兇為民除害，連日奔勞實在辛苦，可惜臣女愚鈍，幫不上什么忙，只好做了幾樣小菜，還請殿下莫要嫌棄臣女笨拙，多少嘗嘗。”

沈貞貞說話間，扶過陸唯霜的手臂，走去飯桌。女子腳步微斜，依偎著白衣少年，宛如一根無骨的柔藤。

兩個月前，那個電閃雷鳴的深夜，一幕一幕，鋪天蓋地而來。父親慘遭暗算，生母一尸兩命，身邊的侍女拼死相搏，卻最終沒能護她出府……洶涌血淚瞬間將她淹沒。心頭仿佛被壓上一塊巨石，痛得沉重，無法喘息。

這么快，就讓自己遇見了沈家人，是上天都迫不及待了嗎？沈貞貞，她的樣子一點都沒有改變，只是她的身份，已從宗族旁支，一躍而成嫡系正傳。

“若非……若非，想什么呢？快過來吃飯。貞貞小姐親自下廚，這一飽口福機會千載難逢的。”

陸唯霜舉著筷子，嘴里含著米飯，連聲向她招呼著。

塵埃落定，周圍的光柱又清澈了起來。中廳那張遙遙相對的桌案，沈貞貞侍立一旁，布菜的手抖了一抖，筷子幾乎跌落。一雙如絲媚眼睜滿了不可思議，驚詫地看著自己。

劫后重生，自己已然面目全非，斷然不會被任何人認出，這一點毋庸置疑。沈貞貞的驚詫，應該是自己一介布衣，卻被無上尊貴的九皇子掛在嘴邊，竟然還受邀同桌而食。

“既然是貞貞小姐的一番心意，那就卻之不恭了。”

若非提過一張椅子，放到陸唯霜對面落座，欣然端過他讓過來一只湯碗。

四菜一湯，都裝在帶有保溫夾層的食盒里。只有一碗米飯，餐具也只有一副半。不過沒關系，陸唯霜用了筷子，自己就用湯勺來湊合一下好了。

許是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坐了過來，沈貞貞怔忡片刻，意識到木已成舟之后，便又強顏笑起，托起袖口給若非布菜：“這位想必就是近日京城中口口相傳的沈半仙，若非姑娘吧。想不到如此年幼，就幫大理寺堪破了人命重案，真是少年英才。來，多吃點，不要跟我客氣。”

若非也含笑接過：“我會的，貞貞小姐盡管放心。”

“聽說真兇已經抓到，不日就會升堂開審。若非姑娘今日隨殿下來到京兆府，是又有新案子發生了嗎？”

若非邊吃邊說：“那倒不見得，只是查閱一些陳年卷宗，看看兇手之前是否有過案底，在量刑方面，也好更加精準。”

“哦？原來若非姑娘不僅會協助殿下破案，連京兆府如何量刑，也要費心，怪不得人家都說，能者多勞呢。”

“貞貞小姐過獎。連害兩命，雖然已是十惡不赦的死罪，卻也必須是依律法辦，不能冤枉或者便宜了兇犯絲毫。”

眼前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自己居然能夠如此坦然，就連哪怕一個狠厲的眼神，都能深藏在波瀾不驚之下。

原來笑里藏刀，真的這么簡單。曾經以為拼上半條命才能做到的事情，真正到來之時，也不過如此而已。

敵明我暗，是自己唯一的優勢。大事未成之前，千萬不能露出絲毫破綻，否則以沈家在皇都的勢力，暗中對付自己一介無名小卒，簡直易如反掌。

一頓飯吃得看似平靜，卻在寒暄中各有千秋。周敬澤只道是有些酸意，具體也聽不大明白，意識到自己的多余，又搖了搖頭，正要將長案上攤開的卷本收回，卻聽到若非一聲阻止：“少尹大人請慢。剛才那一卷，小女子還沒來得及看。”

說完人已經站起身來，將碗勺交給沈貞貞：“貞貞小姐果然廚藝非凡，這飯菜比之醉雨樓的味道，簡直分毫不差，也讓小女子回味無窮，多謝了。”

層層脂粉下，沈貞貞的臉上白了又紅，最終嬌笑出聲，柔柔收拾起碗筷：“若非姑娘不僅秀外慧中，味覺也非同一般，這幾道菜，貞貞跟醉雨樓的師父，學了整整兩個月呢。自以為學到了七八分相似，所以才敢拿出來獻丑，想不到，竟然已經分毫不差了。倒要多謝若非姑娘稱贊了。”

提上食盒，又對陸唯霜福了一福：“暮色將至，殿下可要回別院去嗎？貞貞聽說，安樂坊那邊新開了夜市，國公府和盈虛別院正好順道，不妨讓臣女陪伴殿下，去游逛一番。”

“夜市？”

還真不愧是久居楓橋鎮那個窮鄉僻壤，沒見過什么世面。陸唯霜樂得跟猴子似的，眼神從沈貞貞身上移開，轉而看著若非，似乎是想征求她的意見。

若非淡淡一笑，揚了揚手中的卷宗：“小女子這里還有事，就不跟去打擾殿下……和貞貞小姐了。”

身上一暖，肩膀被陸唯霜環住：“差點忘了，你本來就打算獨自過來的，不用本公子幫忙。那，你慢慢查著，回頭我帶好東西給你。”

肩上的壓力消失，側目望去，只見一紫一白兩影衣袂，紛紛擾擾，翩然飄出門口。

殘陽如血，已經過了畫酉的時辰，京兆府里也有些冷清起來。周敬澤打開窗子，眼前瞬間亮堂了許多：“姑娘，文庫忌火，不能點燈。這些蠅頭小案，又只有原件，不曾錄過副本，所以也無法出借……”

“少尹大人無需客氣，一切就照衙門里的規矩來辦。小女子平頭百姓，能進到這后衙重地，已經是格外殊榮了。”

若非收回神思，借著天光，抓緊翻閱。這依然是三年前的，只不過時間是初秋，七月十五，趙老爺親自前來報案，說是趙府走失了一個叫做秀琴的丫鬟。

從時間來看，這正是趙三遇害的同一天。也是自己被丟進荷花池的后一天。

只是不知，這走丟的秀琴找回來沒有。將卷宗再往后展開，卻是字跡全無，沒有了下文。

周敬澤顯然都是看過的，望著那一片泛黃的空白說道：“每年走失那么多人，每天發生那么多事，一個小丫鬟而已，又沒人發現她被綁架或者殺害，不管什么原因去而不返，我們這里，也不過是記個卷宗，四處去問問罷了，不可能真的興師動眾去找。人不回來，自然就只能不了了之。”

據卷宗記載，七月十四深夜，趙家父子又大吵了一架，一直到子時之后，才稍稍安靜下來。可是不久，趙夫人便因情緒激動，突發惡疾。這是已是七月十五的凌晨寅時。趙老爺慌忙拿出錢袋，就近塞給丫鬟秀琴，讓她到晝夜不打烊的慶和堂去請大夫。

秀琴接過錢袋，匆忙外出，走過趙府大門的時候，還險些摔了一跤。守門的家丁印象深刻，只看到她倉惶出門，卻再也沒等到她請回大夫。

殘照之下，若非又細細看了一遍，直到字跡模糊起來，才將案宗卷起，放回布套里。又幫忙將卷宗歸納入庫，兩人才一起出了衙門。

“有勞少尹大人了，耽誤到這么晚，真是過意不去。今天的事，小女子多謝了。”

若非施禮告辭，周敬澤從四品之尊，半開玩笑的居然還了一禮：“姑娘天資聰穎，心細如塵，又襟懷磊落，明察秋毫。如今大理寺正值用人之際，假以時日，姑娘定會前途無量。到那時，我們就是一朝之臣了。既是同為大興的效忠，自當全力協作，又何須言謝。”

嘴這么甜，難怪不過弱冠之年，就已身居少尹之位。比那同為從四品的，整天喊打喊殺的云千山，足足年輕了兩三歲。

無緣無故收到一堆奉承，若非臉上微紅，好在夜色掩映之下，旁人看不出來：“想不到俞大人這么會夸人，真是聽君一席話，折煞小女子。”

“哪里哪里，只是有些話，倘若待到沈姑娘高升時再說，那就不是真心誠意，而是溜須拍馬了。”

“好吧，那小女子就卻之不恭，照單全收了。倘若果真借周大人吉言，僥幸謀得一官半職的話，我就……請大人吃飯，地方你挑。”

“哇，這么大方。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要不要從今天晚上，就開始節約舍下的存糧呢？”

若非被他鄭重其事的模樣逗樂，心情莫名輕松了許多：“周大人，這一頓，可能一輩子都吃不上的。”

晚星乍現，長街昏暗，客棧酒樓點亮了串串燈籠，照出門前的一小片繁華。偶爾有挑著擔子的商販從身邊經過，也都行色匆匆，趕著夜色回家。

周敬澤指著路旁一條寬敞的巷子：“沈姑娘，在下的官邸就在前面。雖然姑娘聰慧過人，可是這么晚孤身回去趙府，委實令人難以放心。不如就委屈姑娘，讓寒舍備車相送吧。”

天不過才黑下來不久，到趙府去又都是通衢大道，皇都的治安，她還是信得過的。跟周敬澤以往并沒有什么交集，如今才見過一面，就公事私事一起麻煩人家，大約不是很妥當。

若非一番推辭，周敬澤便也沒有再加堅持。不過還是從官邸中拿了一盞燈籠出來，小跑幾步，塞到她的手里。

燈籠造型普通，上面也沒什么標識，就是街市上常賣的那些款式之一。拿回去趙府，也不會引起懷疑。

轉過街角，趙家的慘白燈籠已經遙遙在望，若非靈機一動，又是一個鬼主意浮上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