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搖亂，毛筆滿蘸了朱砂，筆跡連綿不絕，一氣呵成。神鬼莫測的道家符箓，在素凈的燈籠上出現。

“倘若哪天真的遇見了鬼，打著這個能管用嗎？”

聲音就從耳后傳來，空氣中瞬間彌漫了一股馨甜香氣，若非急忙提起筆桿，就此收筆：“九……師姐，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剛啊，是你畫得太入神，沒有發現而已。這個符為什么要畫在燈籠上？做什么用的？”

陸唯霜已經換上了飄逸道袍，身上沾染的香氣卻不知為何，還未散去。這樣也好，再也無需擔心，會有人懷疑他是不是個女的了。

至于這個鬼畫符，連她自己都鎮不住，對其他鬼又能起什么作用？

“這個呢，叫做引魂燈。既然這厲鬼的名姓來歷沒人能夠告訴我們，那就只好換個方法，看看能否查出它的藏身之地?！?/p>

陸唯霜拿過竹竿來，燈籠被挑起來后，在眼前悠悠轉了一圈，發現不過是個普通燈籠，就忍俊不禁，笑了出來：“本公子走了之后，你在京兆府，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當然，這還要多謝公子，幫我哄走了貞貞小姐。不然，小女子怎么可能靜下心來，發現線索呢？”

話一出口，若非不禁后悔起來。人家不過是被請去逛了趟街，跟自己又沒什么關系，為什么還要提呢？

于是不等陸唯霜開口，便拿起案上一張寫滿墨字的宣紙給他，將話鋒轉回正題：“我查到三年前的一天，趙夫人曾經在凌晨突發急病，派丫鬟秀琴到慶和堂請大夫，那丫鬟卻一去不返。后來，就再也沒有關于趙家，主要是趙三少爺的案底記錄了。從那以后，他似乎收斂了許多?！?/p>

這篇依著記憶謄寫下來的案卷，陸唯霜一目十行，很快通讀了一遍，推論著：“趙夫人急病……然后趙少爺突然變得懂事，這里面也有問題?”

倘若只是這樣，或許可以認為是生母病重，趙三浪子回頭。可是當所有的巧合，在同一天的同一件事上疊加起來，那就未免太過神奇。

若非沉吟道：“你好好想想，凌晨寅時，天都還沒亮，趙老爺為何不派家丁，偏偏要派一個年方及笄，進府不過半個月，路都不是很熟悉的秀琴？慶和堂就在這安慶坊，與趙府才隔了兩條街，一來一回，最慢半個時辰也該到了。衙門卯時過后，官吏公差便都到齊，可是為何，趙老爺直到巳時過半才去報的案子？”

陸唯霜手指摩挲著下巴，來回踱著步子：“那也許是……趙夫人病重，他一時心亂如麻，沒顧得上……也不對，一個小丫鬟走失，派個人去衙門走一走就行了，趙老爺卻要親自去……”

眼瞅著一個結論就要呼之欲出，哪想到陸唯霜的思維突然峰回路轉，急轉直下。他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一定是他錢袋里銀子很多。你看，這里不是寫著，他懷疑秀琴卷款私逃，只是苦于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所以才無法定論嗎？”

若非一口氣沒把自己噎死，癱坐到椅子上，抬起垂垂無力的手臂，倒了兩杯茶。不管怎樣，那句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還是靠點譜的。

陸唯霜坐到對面，將宣紙拍到桌上，也不敢用多大力氣，生怕驚動到誰：“喂，你這是什么表情啊，難道本公子猜得不對？”

“那我問你?！?/p>

若非攤開趙家命案的卷宗，將燭臺移近過來：“這些，都是之前你和侯大人調查的，對不對？”

陸唯霜點頭之后，她就接下去說：“這是趙家下人的筆錄，他們有的來了一年半載，有的來了兩年左右。看看這里，三年前的八月，也就是說，這位在府中做得最久的伙計，都還差一個月不滿三年。究竟什么原因，讓趙家在秀琴走失后的一個月內，接二連三地辭退了府中的舊人，又慢慢新招了一批來？倘若只是尋常的一個丫鬟丟失，至于這么大動干戈？”

“這我還真沒想過……以前的下人，如果能找到一個來問問就好了?！?/p>

聽她這么一說，陸唯霜也疑惑起來，將杯子里的茶喝了一口，卻也不知是何滋味。

“已經請俞大人幫忙去找了，但愿能夠有所收獲?！?/p>

屋里涼意漸起，一根蠟燭已經燃去了大半截，燈花結了長長的一穗，垂在焰心。從昨夜一直忙到現在，若非已經疲憊不堪，便起身將卷宗之類收拾了起來?？粗懳ㄋz毫沒有的要告辭意思，就提醒道：“你怎么還在這里？不回去睡覺嗎？”

“我？回哪兒去？你忘了，本公子現在是你師姐，不跟你住，難不成去跟咱大師兄住嗎？”

剛才只顧著分析案情，還真忘了。這趙家也是吝嗇，三個人，卻只給安排了兩間上房。

若非搖搖頭，抱起一床被子，安頓在繡榻上，衣服也不脫，就躺了上去：“那我先睡了。”

才閉上眼睛，就覺得有陰影覆上了眼皮，馨香繚繞，有衣袖帶起的微風拂過臉頰：“不困就去院子里打坐悟道，在我這做什么？”

頭才抬起來一點，便被一雙手臂環住，緊接著頸上一沉。

“送你的。我說要帶東西給你的?！?/p>

陸唯霜坐在榻邊，一臉溫潤的微笑，就像胸前這塊突然多出來的美玉。

“誰稀罕！”

若非翻了個身，要繼續睡去。

“不會吧？我可是問過貞貞的，是她說好看，女孩子一定喜歡，我才買下來的。”

沈貞貞，便是中間隔著一片浩浩血海，若非也不得不承認，這位沈家三小姐的眼光的確獨到。不光是對首飾，還有……還有人。九公子閑云野鶴的時候，沈貞貞一家與之幾乎素未謀面，如今他剛剛手握實權，沈家便處心積慮的靠近，其中的心機盤算，不言自明。

送飯，逛街，還是最輕微的。捕獲九公子這個金龜婿的暗網，只怕已經在暗中張開。這之后的日子，沈貞貞會不斷噓寒問暖，然后會因他“憂思過度”，甚至會在一場精心謀劃的“意外”中，為了救他受傷。

親身經歷之后，她已經深知沈世通一脈的心機深沉，精心籌謀，隱忍不發，與層出不窮。一旦入了沈家人的眼，萬難逃脫。

只是，他會被她感動，然后喜歡她，甚至……娶她嗎？

沈家大小姐已經定親，不久就要嫁到長平侯府。倘若三小姐又嫁到盈虛別院……自己的仇人即將四處開花，這筆血債，追討起來，只會越來越棘手。

心中五味雜陳，好在已經背對著他，不會被人發現自己的異常。

大概是見自己良久不語，似乎已經睡著。榻邊一下輕搖，陸唯霜站了起來，身影擋住燭光，只是一晃，就離開了。他走路的腳步很輕，不曉得是一貫如此，還是唯恐驚擾到自己。

俄頃之后，只聽到屋里一聲輕嘆，是陸唯霜吹滅了蠟燭。房間里的一切徹底陷入黑暗。

這一覺睡得很沉，大概是因為太過乏累的緣故，一睜眼，就已是天光大亮。張開手，只發覺掌心的白玉愈發晶瑩剔透，溫暖潤澤。

一番忐忑，終究沒舍得扔，將它妥妥放入衣領。走過去踹了下床腳，把陸唯霜驚醒。

吩咐送飯的丫鬟回了趙老爺，說是今天的法事，要等到入夜方可開始。一定要讓四個家丁繼續齋戒，千萬不可離開靜室一步，以免沾染濁氣。

三人到靈堂上了香，寒暄幾句，便去察訪府中后園和每個院子，包括閑置的，尋找適合布列陣法的地方。

轉到后院，正趕上水車也到了后門，兩個家丁挑著水桶，來來回回，擔水去廚房，菜園，還有水位下降的荷花池。自打他們抓了那個大個子雜役，這挑水劈柴的活兒，就變成了兩個人干了。

驕陽似火，一只不甘就此寂寞的鳴蟬躲在枝葉間聒噪著。入秋之后，難得還有這么熱的天氣，幾圈下來，挑水的家丁就已經汗流浹背。

好在自己神機妙算，一早就將法事安排在了夜間，否則一套道家儀式下來，非中暑不可。

“若非，都一上午了，我們究竟在找什么？”

陸唯霜因為多穿了幾件，又戴著斗笠蒙著臉，盡管躲在樹蔭下，卻比別人要更熱。想要拿扇子來扇，卻只瞅見臂彎里的拂塵。

“府中主仆三四十人，每日要做飯洗衣，還養著一池荷花，趙夫人生前還喜歡種些瓜果菜蔬，所以又在府中辟出了一片菜園。卻要靠水車送水，然后再挑到何處，你不覺得，挺麻煩嗎？”

她不是在找具體的什么東西，而是在找不同尋常。當然，如果能找到東西，更好。

云千山轉身往前院的方向走去：“我現在就去找趙老爺，跟他說，這宅子里的風水不行，讓他在后院打一口井。”

“侍……師兄！”

一時情急差點說溜了嘴，若非跟過去把人攔下：“師兄，奔波了半天，不如我們回去喝茶乘涼吧。關于……要在哪里開壇，我再想想別的辦法?！?/p>

挑水的家丁從身旁經過，走遠之后，陸唯霜才壓低聲音說道：“對，早就該這樣了，本公子都快被曬冒煙，回房喝茶，快點。”

樹影另一邊，裙裾一晃，二夫人在女捕快的攙扶下，搖搖走來。身后還跟著個拎食盒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