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因為害喜,受不了靈堂的悲悲切切和煙熏火燎,便留在自己的所居偏院里安胎。
詫異之余,二夫人一行已到近前,身旁除了服侍的丫鬟,還有一個便是大理寺的女捕快。人多眼雜,女捕快只略略點頭,算作行禮。
若非掌單手施禮,喚了一聲:“夫人,天氣炎熱,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沈仙姑,兩位大仙。”
二夫人盈盈一福,溫婉笑道:“如今姐姐不在,三位為我趙府勞心費神,本應妾身好生招待才是。無奈……無奈行動不便,多有怠慢。”
年輕婦人垂眸,手輕輕撫過小腹,將為人母的歡喜和嬌羞,便是府中接連有人喪命的悲痛,也掩蓋不住:“妾身近來偏愛飲這酸梅湯,看今日天熱,就多做了些。三位請不要嫌棄,喝一點消消暑氣。”
丫鬟已經將食盒放在石桌上,滿滿斟了幾碗,二夫人一一接過,遞到三人手中。
若非道謝接過,冰涼酸甜,煩熱頓時消去大半。真心稱贊了一聲,將茶碗送回丫鬟手中,卻聽到婦人一聲輕嘆:“這外面運來的水,怎么能比得上府中的井水呢?”
“府中有井?”
若非精神一震,眼神瞬間亮了許多:“在哪里?我怎么沒有看到?既然有井,又為何還要挑水?”
許是被她的神色嚇到,二夫人一愣,許久才緩緩開口:“大概,就在菜園子的……我也記不大清楚了。五年前我進門的時候,菜園子還沒有這么大的。可是三年前的這個時候,老爺和姐姐不知為何,連夜就讓人把那口井給填平了,還在上面擴大了菜園。真是可惜了那么清亮的井水。”
看到丫鬟收妥了食盒,婦人便告了退,讓人扶回房間去休息,轉身之際,又哀哀嘆了一句:“這些新來的人,又哪里會曉得,園子里原來是有一口井的呢?”
這絕對是個重大發現,倘若沒有二夫人這幾句話,或者非得將整個宅院挖地三尺,才能找到眉目,或者證明自己的推斷的確南轅北轍。
有了這口諱莫如深的井,所有的一切,便都能串連起來了。不管真相如何,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若非眉頭舒展,整個人輕松下來:“我們回去休息吧,今夜的法事,有著落了。”
回望烈日下那一畦蘿卜青菜,默默記下方才二夫人手指的方位。青翠欲滴下,土地有些高低不平。卻不知究竟哪處凹陷,才是因為井口土壤下沉造成的。想來是無論如何都弄不平,干脆就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爭吵,急病,尋醫,走失,報案……
如今,就只剩下一個問題,當年那個凌晨,為何門口的下人,都看到了秀琴出門。
寅時,正是天光晦暗,燈火將盡,人人困倦不堪的時辰。在加上主母急病,一片慌亂,這個時候,從眼前匆匆而過……
肩膀猛然被誰一拍,若非方從沉思中醒來。雖不至于怒發沖冠,卻也不免心中不悅,冷眼說道:“吵什么?”
“你不是說回去休息嗎?可是看看現在,我們走到了哪里?”陸唯霜指著面前的墻頭:“再往前兩步,就撞了南墻了。”
剛才只顧著推演案情,全然不覺這雙還不熟悉的腿,把自己帶到了哪個方向。若非抬頭看了一眼,拂袖轉身,不屑一顧:“不過是走岔了幾步路,你說一聲就行了,干嘛動手動腳?”
陸唯霜萬分委屈:“剛才……已經喊了你半天呢。倘若本公子再大聲點,只怕全府上下,都聽見了。”
迷途未遠,折返幾步,就回到了住處。走到門檻,若非腳才抬起來,卻見陸唯霜往旁邊一靠,伸腿擋住門口:“貞貞約了我今天游湖,你去不去?”
不是逛街,就是游湖,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非用力一躍,從陸唯霜腿上跳了過去:“案子還沒破,我沒心情,你自己去吧。
陸唯霜攔截不成,便站直身體勸道:“可你不是說,抓鬼要等到晚上嗎?這會兒又沒什么事,大不了我們早點回來,不會耽誤的。”
“不回來都行。我就跟他們說,你四處仙游去了。”
屋中陰涼愜意,若非枕著手臂躺倒,被子也沒蓋,閉上眼睛說道。面對仇家,難免上火,昨天的偶然遭遇,回來之后,已讓自己倍感心力交瘁。明知不善,還一同前往,她怕自己忍不住。
“不高興了?”
這么明顯的情緒,當然不可能瞞過陸唯霜,他踱到榻前:“哦……我明白了。人家姓沈,你也姓沈,可是呢,人家貴為國公府的千金,又溫柔賢淑。你卻只是個跑江湖的算命先生,還兇巴巴的。所以你就……嫉恨人家,是不是?”
他說的很有道理,只是自己跟沈貞貞,豈止這點淵源。若非用袖子遮了臉,抓起枕頭丟過去:“你走不走,不走就閉嘴。”
枕頭被人接住之后,房間里就沒有了聲息,靜得落針可聞。許久,若非慢慢放下袖子,睜開眼睛,房門敞開著,陽光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塊規則的亮斑,屋子里已經空無一人。
前塵已然煙消云散,這一世,自己和陸唯霜,不過才認識了屈指可數的幾天而已。光是身份,兩個人就已經天淵之別,生死殊途,能夠隔世相見,已經是萬幸。
作為一個孤魂野鬼,老老實實報自己的仇就行了,對這個世界,不應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翻身爬下繡榻,展開卷宗,鋪紙磨墨。剔除那些無關緊要的筆錄,將有用的信息整理出來之后,一條線索便逐漸清晰明朗。
萬事俱備,只欠……
“京兆府找到了趙家以前的一個下人,還有的趙三的奶娘。”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紙條,是云千山遞過來的。這人是什么時候進屋的,來了多久,她絲毫沒有察覺。
“謝謝。”
若非伸手接過,紙條不大,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字,落款是一個周字。想不到這京兆府的少尹,竟然還會飛鴿傳書。不過這鴿子嘛,大概是去刑部找的,否則信不該落到云千山的手里。
秀琴進府不過半個月,本以為大家對她的記憶,應該是模糊不清,甚至全無印象。結果卻大大的出乎意料。
因為這個小丫鬟,生得窈窕水靈,根據趙三奶娘的口供,說是國色天香也不為過。趙夫人疼愛兒女,尤其寵溺趙三,東西給他最貴的,丫鬟自然也要選最好的。
所以秀琴一進府,就被安排在了趙三的院子里。然后就是半個月后,一家三口突然大吵,不許任何人近前,唯有秀琴在場。二小姐沖進去勸解,進門不久,就傳出了夫人暈倒的消息,秀琴就是在全府上下一片大亂之中,被派去請大夫的。
眼看著天都亮了,小丫鬟還沒有回來,趙老爺只好再次派人,終于請來了郎中。待夫人醒來之后,就去京兆府報了案子。
回來的路上,趙老爺遇到了算命先生,說是少爺到處惹禍,都是因為宅子犯了風水,要想家宅平安,非得把園中的水井填上不可……
有了這奶娘的口供,最后一個疑慮也解決了。若非低頭看著巴掌寬的一張紙條,這下這么多字,實屬不易。
涼風陣陣,擾動樹葉婆娑作響,夕陽沉入西邊厚重的云層,很快便是暮色蒼茫。白日里的晴朗消失殆盡,這一夜,星月無光。
法壇擺在后園的一片空地上,四個家丁在東西南北站成四道陰影。三炷高香被風吹得煙霧繚繞,明滅不止,蠟燭根本無法點燃。好在,她事先準備好了燈籠。
就在趙家主仆的眼皮底子下,羅盤的磁針指向西南,隨之引魂燈中火苗一閃,一根著火的桃木釘沿著指針的方向,一頭扎了下去。
釘子所到之處,冒出團血光,一條白影一閃而逝。
“啊!鬼!”
趙二小姐腳下踉蹌,驚呼出聲,尖利的嗓音霎時被夜風刮得稀碎。
“不怕……不怕……收了它,家里就太平了……”
趙老爺輕拍著女兒的手臂安慰著,聲音顫顫巍巍,心中的恐懼似乎更甚。
若非聽在耳中,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推斷。幾步追到桃木釘消失的地方,長劍用力刺下,從浮土中挑出來一件罩衣。
趙二小姐跌坐到地上:“這是秀琴的衣服,真的是她,是她回來了……”
趙老爺慌忙去捂她的嘴,把人從地上扯將起來:“什么秀琴,那丫頭三年前就卷了一筆銀子跑了,怎么會回來……仙姑,小女身體不適,胡言亂語,老夫帶她先行告退了。”
父女轉身要走,卻正對上披頭散發的鬼影,慘叫聲頓時響徹云霄。兩人慌不擇路,被鬼影追趕著竟跑進了菜地,可憐的蘿卜青菜一片狼藉。
“這是誰的衣服,趙小姐,你可看清楚了?”
若非將罩衣往前一挑,二小姐撲通一聲摔倒,手腳并用著往后挪去:“不是我,不關我的事,別來找我……我只是……只是……”
“這不可能……”
趙老爺畢竟見多識廣,不會被輕易唬住。將衣衫一把奪下,就在黑暗中翻看了兩眼:“這件衣服這么新,根本不可能是從地下挖出來的……何況……”
“何況當年你把尸體投入井中,還埋了那么深,是不是?”
一排燈籠掛起,周圍突然火光大盛,陸唯霜理了理飄飄蕩蕩的白衣,將一頭墨發攏到腦后,走到近前,伸手去攙趙二小姐,卻反倒將人家嚇得半死,只得作罷。
慌亂過后,幾個家丁四散逃跑,只有西邊的方位上,呂城一步步走到“井”邊。云千山全神戒備著,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