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藏在趙府的捕快很快探到青磚,連夜深挖兩丈,于井口起出了一具骸骨。
天一亮,這幾樁命案便在京兆府升堂審理。趙老爺雖然拒不承認女尸就是走失的丫鬟何秀琴,無奈趙小姐已經供認不諱。當年,就是她換上了死者的衣服,從前門出府,又從后門繞回,做出了秀琴去請大夫的假象。
那件衣裳的顏色樣式,她比誰都記得清楚,以至于這些年來,甚至從不敢穿嫩粉色。
相比趙老爺的百般抵賴,呂城,也就是秀琴的弟弟,何秀成,倒是坦率慷慨,沒讓周敬澤費勁盤問,直接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圍觀的人群議論紛紛,還在等待最后的審判定罪,若非悄悄退了出去,走在略顯空曠的大街上。
失手打死秀琴的趙三已經死于非命。趙老爺愛子心切,幫著毀尸滅跡,最多不過蹲上幾天大獄。趙小姐當年尚未及笄,念在年幼無知,也不會重責。
趙家殺人藏尸在先,慘遭報復在后,個中恩怨猶如一團亂麻,無法理清。至于律法如何判決,自然有京兆府去頭疼,已經不關自己的事。
只有一點很難解釋,讓她無法就此停止思索——相較于兩樁命案的殘忍手段,這兩天的呂城,未免太過安靜,不太是他應有的樣子。
無論是裝神弄鬼,還是刻意請假出府,都是費盡心機來掩藏自己的,可見玉石俱焚,并非他所想。卻為何在公堂之上,連一句辯解都沒有?
至少在他的眼里,父母是為了尋找姐姐,才四處奔走,在一次山洪遭遇不測。可是,趙家的人,他才殺了兩個,怎么可能甘心就此罷手?
“沈姑娘。”
背后一聲輕喚,將她的心神拉回現實。回頭,卻是云千山站在當街,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
“侍郎大人,刑部衙門在另一條路,南轅北轍,該不會是偶遇,請問找小女子什么事?”
云千山在路旁的茶寮坐下來:“今天不用去衙門,特意來找姑娘喝杯茶。沈姑娘請。”
既然是特意找來,當然不會只是喝茶這么簡單,卻不知他為何要繞這么個彎子。若非看著碗中的青綠茶水,也沒落座,就站在桌邊端起來抿了一口:“茶,在下已經喝了,如果沒有別的事,就請恕……”
“接著。”
云千山抬抬眼皮,望族子弟的架子做得淋漓盡致,漫不經心地拋過來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
若非下意識伸手接住,沉甸甸的,有好幾斤。
只聽這云侍郎淡淡道:“這里有一百兩銀子,雖然不多,也足夠姑娘拿去找一處小城落腳,做點小本生意。
沈若非將布袋掂量了一下,一百兩,只多不少。可惜還不夠讓她動心。她將布袋回拋給云千山:“無功不受祿,何況還要遠走他鄉。小女子多嘴問一句,莫非這天霄城,是大人家開的?”
“不是。”
云千山啜飲著茶水,抬手將布袋打回到沈一念懷里:“只是食君之祿,多少要為城中的長治久安負責。而姑娘你……請恕在下直言,姑娘心思縝密異常,絕非善類。”
“沒錯。”
若非沒有接,而是等布袋落到半空之后,抬腳踢了回去:“侍郎大人果然眼光獨到,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心思。只不過,單憑大人的未卜先知,還不足以給小女子定罪。未雨綢繆,卻沒有證據,真是可惜。”
云千山手指輕彈,布袋又落回沈一念手中:“只要我在,你就不可能有興風作浪的機會。賴著不走也是徒勞。”
究竟是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綻,還是眼前這人胡亂猜忌。他猜誰不好,為什么偏偏針對自己呢?難道,是自己不懂得韜光養晦,大大出了一回風頭?
想到這里,若非莞爾一笑:“興風作浪?真是過獎,莫非我臉上,寫著壞人兩個字?侍郎大人該不會是覺得,我比你聰明太多,你無能為力的案子,我卻能成功偵破吧?”
云千山手中的茶碗僵住,茶湯靜止一動不動。他突然側過頭來,目光鋒利凜冽。倘若是一般的毛賊人犯,在這等視線的逼視之下,大概已經嚇成了一灘爛泥,不打自招了。
若非略低下頭,跟他對視著。一雙清瑩如水的明眸,亦是毫無波瀾。執念從未消失,只不過在沒有能力實現的時候,只能拼命隱藏。就如同繁星背后的無盡的深空,是任何人無法看透的東西。
云層低沉,夜里的風早就停了,空氣悶悶的,似乎是要下雨。許是京兆府那邊已經退堂。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三五成群,紛紛擠進茶樓酒肆,高談闊論。
兩人默默對視良久,店小二過來問是不是還要添水。云千山因為正跟自己賭著氣,沒有回答。小二只好提著茶壺,搖頭走開。
“總捕頭……原來您在這里,太好了……”
當街跑來六七個捕快,火急火燎的,見到云千山,忙不迭行禮。這一嗓子,已經讓所有人停下了議論,側目望向這邊。
為首的捕快自知莽撞,連忙壓低聲音,附到頂頭上司的耳邊,低語了一句。云千山眼波一轉,當即放下茶碗,起身揚長而去。
若單單是刑部侍郎,平日只批閱公文,寫寫折子,倒也能落個清閑。可一旦身兼天下刑獄總捕頭,那就忙的幾乎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了。
被掃了興致的茶客在他們背后指點了兩下,很快又繼續著話題。
若非揣好了銀子,也不知這是云千山幾個月的俸祿。以后他要是來討,就還給他,若是真不要了,那就當是自己撿了個大便宜好了。
前面不遠就是趙家,若非加快腳步,希望盡量趕在下雨前回來。
案子雖然已經了結,可是太多的疑團在心里,不斷發酵。如果不搞清楚,只怕會困擾自己一輩子。
據呂城說,姐姐失蹤之后,他們一家找了她一年多,直到父母著急趕路,在一次山洪中不幸遇難。多方查訪全無音訊之后,他才想到要回趙府一探究竟。這個時候,府中的下人就已經全換了,水井那里也變成了菜地。那么他是如何得知,是趙三害死了秀琴呢?誰告訴他的?
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一開始就知道了趙三的惡行,為什么要拖到一年半之后,才開始裝神弄鬼,又在幾天前,才真正實施他的復仇計劃呢?有好幾個家丁都在他之后進府,就算在去年動手,衙門也不會因為時間長短,而懷疑到他啊。
若非前腳走到趙府,后腳二夫人的馬車就回來了。看到她上前施禮,婦人竊喜的眼神頓時陰騖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真兇都已落網,仙姑再次大駕光臨,可是有東西落在了寒舍?妾身這就派人,去為仙姑取來。”
言下之意,她已經不被歡迎,甚至趙家大門,都不再為她敞開。并不是每個人都會看在九皇子的面子上,高看自己一眼。不過不礙事,反正就幾句話,在哪里說都一樣。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丟掉就行了,夫人無需讓人去取。在下前來拜訪,一則是為感謝夫人鼎力相助,二來,也是有事要向夫人請教。”
二夫人抬手揮退了身旁的丫鬟,徑自上前幾步,在若非身前站定:“妾身糊涂,自問這兩樁命案里,沒有給官府添亂就不錯了,委實不記得幫過任何忙,不知沈姑娘從何謝起。至于請教……姑娘神機妙算,已經是名揚皇都的神探,請教二字,就更不敢當了。”
若非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開話鋒道:“我去見過了趙三的奶娘,她被趙家辭退之后,因為年紀大了,沒有人家肯收留,是夫人您一直在暗中接濟。
還有那個以前的家丁,被辭退的時候,正逢家中老母病危,缺錢抓藥,也是夫人您,幫他們一家渡過了難關。”
二夫人既然心機深沉,又怎么會被她三言兩語給嚇到,抿唇笑道:“人生無常,遇到落難的人,自然是能幫則幫。不知這對下人好一點,是有什么不對,還是觸犯了哪條律例呢?”
兩日前偶遇沈貞貞,她自問已經將情緒掩藏得登峰造極。如今跟眼前的婦人比起來,才知道自己那點道行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倘若只是接濟,那自然是夫人大慈大悲,菩薩心腸。可是此番他們兩個,出現得未免太過及時。以往,就算京兆府全力以赴,要從茫茫人海中找到誰,至少也要查上三五天。可是沒想到,這次不過是幾十個人的暗中查訪,居然只用了一天,就找來了兩個關鍵證人。”
“說明京兆府辦事得力啊,這不是好事嗎?倘若姑娘還有懷疑,不妨讓他們把趙家以前所有的下人,都找來盤問一番。也好證明奶娘和那家丁,所言是否屬實啊……”
若非一時語塞,眼神轉向別處。
二夫人見狀眉梢一挑,眼神冰冷刺骨,嘴角卻依舊微微上揚著:“姑娘莫非是懷疑,三年前的命案,我也有份?可就連二小姐都說,秀琴被害的當日,妾身根本不曾進過三少爺的院子。院子里發生的事情,自然什么不曉得。”
不過晌午,天卻黑得鍋底似的,枝頭的樹葉晃動了一下,緊接著,地上也濺起團團塵土。
二夫人抬頭瞅了瞅,眉心凝結起來,看樣子就要回府休息。若非趕忙最后問了一句:“既然夫人什么都不曉得,呂城又是從何得知的?”
沒有看到是不假,卻不能證明,她對整件事情一無所知。或者就在事情發生之后,二夫人就推測到了一切,只是并沒有說破,一直在等待時機而已。
“偶然遇見,我就給他講了一個故事。子虛烏有的故事。至于他聽完之后是怎么想的,我就懶得去管過問了。誰能知道,那故事里情節,竟然真的發生過,而且就在寒舍之中呢?”
豆大的雨點砸下,丫鬟趕忙撐了傘過來,攙扶起自家夫人。小姐出嫁,老爺坐牢,如今,她已是趙家唯一的主子了。
二夫人從丫鬟手中拿過油紙傘,雙手交給若非,笑語盈盈:“妾身告退了,沈姑娘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