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體大致被拼了出來,七零八落的,也不知道具體少了哪塊,更不曉得致命傷在哪里。只能斷定,兇手力氣很大,手法卻極其拙劣。幾乎每一下都硬生生地砍在骨頭上。
現場崩口的刀和卷刃的斧頭都有,可以斷定就是兇器無疑。
院子被大雨沖過,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留下。屋里到處都是血跡,沒能提取出一個完整的血腳印。抽屜散落,衣物凌亂,被徹底翻過,至于遺失了多少財物,不詳。
“難道是搶劫殺人?”
侯才英的推斷才一出口,就被他自己搖頭否定。搶一個家境并不殷實,而且孔武有力的屠戶,傻子都不會干?
兩個捕快抬起一桿大稱,沉甸甸的秤砣在一百二十斤上穩住。侯才英雖然不解其意,但還是在卷宗里記下了這一筆。
“沈姑娘,你究竟在懷疑什么,我們現在,應該去查誰啊?”
若非略一沉吟:“去查一下各處城門,昨天早上,開城門的時候,都有什么人匆忙出城。齊老板的家里,還有那幾處酒館賭坊,再派人去一趟,看看有沒有什么疏漏。任何異常之處,都要記下,不管有無緊要,一定要一字不落回稟。還有魏屠戶的老家……”
“姑娘……”看守現場捕快跑過來,小聲通傳:“殿下來了,在巷外等您呢。”
一日一夜的大雨,徹底消退了殘喘的暑氣,初秋的陽光灑在身上,不冷不熱。走出陰霾的屠宰場,終于又能放肆地呼吸起來。
比起昨日,今天可謂收獲良多。
安步而行,馬車遠遠跟在身后。陸唯霜聽完了若非的敘述,腳下停了一停:“這么說,你是懷疑死的其實不是魏屠戶一家三口,而是齊老板,以及魏屠戶的妻女?可他們是去年才進京謀生的,魏屠戶的女兒,今年已經五歲。就算他佯做出城,暗暗潛伏在自家附近,證實了妻子和齊老板的有染的事實。可總不至于,對自己的女兒也痛下殺手吧?”
若非將視線投向長街盡頭,望著被眼前的紛亂所阻隔的遠方:“就是這一點,也讓我倍感困惑。但愿青田縣那里,能傳回一些線索。”
“青田縣?”
若非解釋道:“就是魏屠戶的老家。魏屠戶其貌不揚,身形卻很有特點。所以更夫才會印象深刻,一口咬定,不會認錯。這一點,街坊鄰居也能證實,說只消遠遠瞅上一眼,就能斷定,是魏屠戶回來了。還有院子里的尸體,只有一百二十斤,再加上十斤鮮血,跟描述中的魏屠戶也大有差距。至少二三十斤的肉,耗子的胃口可沒有那么大,誰吃了?”
“可如果兇手是魏屠戶……”
陸唯霜若有所思,抬手摩挲著著下巴,就好像他有胡子似的:“他殺豬那么有經驗,卻為什么那么多刀,都砍在骨頭最硬的部分呢?”
“對院子里的男尸,是更加完美地掩蓋死者身份。對他的妻子,責是刻意隱藏自己的犯罪手法。亂砍一氣的話,總該有一刀會斬在骨骼薄弱的地方吧,可是在這個案子里,完全沒有,不能排除,是兇手有意避開了地方。
早上給你的圖紙有沒有好好看?無論起那孩子,還是他的妻子,都很容易拼湊,兩人臉上雖然都被劃傷,卻仍舊可以辨認出來。跟那具碎成至少八十四塊的尸體比起來,未免太過敷衍。”
不知不覺,已經出了安順坊,道路寬敞,街市繁華,行人如織。接連好幾個走街串巷的貨郎擠過來,看到陸唯霜衣飾華貴,追著向他兜售各種小東西。
衣香鬢影,僅以輕紗蔽體的女子也不甘示弱,時不時的貼身撞過來,趁機揩油。魚龍混雜,怕會走散,陸唯霜自然而然牽起了若非的手。
十指相扣,久違的熟悉之余,卻有百般滋味涌上心頭。就好像……這人當著自己的面,跟別人卿卿我我似的。
若非掙扎了一下,手指卻被握得更緊,隱隱作痛,只得作罷。覺察她的妥協,陸唯霜才稍稍放松了下來,聊起跟案子無關閑話:“若非,你是從小就住在京城嗎?怎么沒跟家人住在一起?你……有沒有去過楓橋鎮?”
“我是……我以前一直住在紅葉村,我娘很早就死了,都說,是我克死的。兩年前,老爹也病故了,我才到這里的。至于鄉下的哥嫂,我不想再提,你也不要再打聽了。”
陸唯霜手足無措,一臉做錯了事的樣子。若非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太過嚴肅了,就笑了一笑,語調也明媚起來:“怎么突然想起問這些?”
陸唯霜轉眼看路,繼續向前慢慢走著:“不知道為什么,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感覺似曾相識,好像……我們認識了好多年。”
那時,自己應該是被人從水里撈出來不久吧。一定是衣衫不整,頭發凌亂,縱觀自己那已逝去的不長的一生,幾時曾有過這副德行?
若非沒有搭話,過了一陣,才又聽陸唯霜用手比劃了一下,緩緩說道:“我小時候,認識過一個女孩子,那年,我們可能……就這么高吧。后來有一次打賭,她說她輸了,就嫁給我。”
關于那場打賭,沒有誰比自己更加清楚了。若非接著說下去:“是,我聽說過,當時九公子還說,倘若您輸了,就八抬大轎去娶她。小孩子嘛,腦子不會轉彎,當個笑談就行了。何況,沈小姐人都已經香消玉殞了呢?”
這場賭打完,兩人就再沒有見過面了。每次過年,她都會跟隨父親,去萬民關戍邊,好讓更多的將士能夠回鄉探親。偏偏這個時間,也是陸唯霜回京與皇族團聚的日子。
一陣秋風拂過,掃落了幾片依舊碧綠的落葉。歲月的長河泥沙俱下,從來不會對任何一個人萌生惻隱之心。沒有什么該不該,死了就是死了。
手心里一片濕熱,分不清究竟是誰出的汗,黏黏膩膩的,卻無論如何都討厭不起來。
“倘若她還活著,一定有你這般高了。”
一句話說的極輕,仿佛是回憶深處的一聲嘆息。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灑在他的身上,那一襲瀟瀟白衣瞬間斑駁了起來。光影浮動變幻,仿若擾亂了一湖平滑如鏡的水面。
這棵長于道旁的古樹,很快走了過去,風卻沒有停止。手心兀然一涼,卻是陸唯霜又嬉皮笑臉起來,與方才的深沉判若兩人。
暗織著云紋的袍袖環過自己肩膀,直垂到腰間,擋去了一部分涼風。
“我們今天晚上吃什么?”
“啊?”
這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若非一時轉不過來,抬頭望了望熙熙攘攘的街市,卻看到沈貞貞的轎子迎面抬了過來。是一乘四人抬的涼轎,只在四面垂著薄如蟬翼輕紗,用水晶珠子墜著。
該不會,自己是被誰利用了吧?
后知后覺如她,也終于開始通透起來。大概從住進盈虛別院的第一天起,就無意間做了他的擋箭牌。這個白胖子,城府居然這么深。
不過,他有意回絕沈貞貞,這也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好事。既然是雙贏,也就無所謂利用不利用了。
若非真心提議道:“清心齋的素菜不錯,不如去吃齋吧。只是,還在隔壁那條街。”
“好啊,不知道這里有沒有近路,我們趕緊過去啊。”
沈貞貞的轎子在幾步外落下,陸唯霜又用力將若非摟了一摟,兩人緊緊靠在一起,轉向路旁一條窄巷。
“九公子!公子留步。”
身后傳來女子柔婉的呼喚,這下,再也無法假裝沒看見。陸唯霜腳下頓住,慢慢轉過身來:“貞貞小姐,真是好巧啊,你……是要回府去嗎?”
沈貞貞一雙葇荑絞著絲巾,欲言又止。身旁的丫鬟高聲道:“九公子,我家小姐,是專程來找你的。那日說好要去游湖,可是小姐從中午一直等到天黑,都沒看到你的影子,人都曬暈過去了呢。小姐一連休養了兩日,今天才剛能下床……”
“蕊兒,不可對公子無禮。”
沈貞貞拂袖甩開丫鬟,留她在原地等著,自己弱弱走來,身姿搖曳,似乎一口氣就能吹倒。陸唯霜閉了閉眼睛,狠下心來,極力忍著,沒有上前攙扶。
“這丫頭被慣壞了,沒大沒小,口無遮攔。臣女在這里,替她向公子賠罪了。”
說完就要當街大禮跪拜,這樣的地段,絕對會引起圍觀。皇都權貴比比皆是,暴露皇子的身份其實是小事,但如果疑似欺負良家少女的行徑傳出去,那沈家就有文章可做了。
進,可繼續糾纏不清,最終達到定親的目的。退,也可公示實情,消解誤會,讓沈貞貞在眾多的名門望族中脫穎而出,博得皇族和京師百姓的好感。他日為皇子選妃,必然優先考慮。
“貞貞小姐不必客氣。當日失約,并非本公子有意,而是……忘得一干二凈了。讓貞貞小姐久等,真是該死。”
陸唯霜慢慢抬起手臂,借著袖口的遮擋,將若非往前推了一把。
“貞貞小姐,此處魚龍混雜,若是真要賠罪,不如回家慢慢跪去。切不可讓公子當眾難堪啊。”
被自己扶住的手臂明顯的一哆嗦,沈貞貞猛然轉過頭來,眼神有過瞬間的怨毒,不過很快柔和下來。
在控制情緒上,她到底略輸自己一籌。
心機被人道破,沈貞貞再難以繼續下去。便順勢將跪拜改做福身,溫聲道:“多謝若非姑娘提醒,是臣女一時情急,慮事不周,請公子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