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件事。”

橫豎已經瞞不過去，也沒打算再瞞多久，陸唯霜一招手，侯才英就變魔術似的，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方錦盒，雙手呈了過來。諂媚笑著，嘴角幾乎咧到耳朵：“恭喜沈姑娘，沈司直大人，今后在大理寺，大家就平起平坐了。”

其他人紛紛隨聲附和：“恭喜沈大人……”

“我什么時候……”

猛然想起，陸唯霜那天查家譜似的問東問西，什么似曾相識，分明是心懷不軌，另有所圖。如今想想他那天的反應，的確令人生疑，說不定，他萬一派出探子到紅葉村，徹查了自己的底細。

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竟然毫無察覺，完全被他蒙在鼓里。

一個從六品的小京官，每年的俸祿折合下來，撐死也不過百八十兩銀子。可是徹查案情，卻從破格幫忙，變成了義不容辭的職責。這對來大理寺來講，委實相當劃算。陸唯霜的意圖，其實再明白不過了。

不過身為朝廷命官，總比一窮二白要好，至少人身安全更有保證。雖然比云千山周敬澤他們足足低了兩品，在京城實在算不得有頭有臉，卻也勝在不必起早貪黑，去進宮面圣，趕那三日一例的朝會。

真正算下來，橫豎也只是輸了一頓飯而已。若非欣然從侯才英手中拿過錦盒，掂量一下：“這為朝廷開源節流，是侯大人的主意？”

侯才英憨憨笑著：“非也非也，大家集思廣益，眾望所歸，本官……也不過是遵從上意，秉承民意……”

許是因為已經是同僚，侯才英說完，又悄悄告訴她：“其實，朝廷下撥的款項，已經被前任們虧空殆盡，如今留給后半年的，僅剩區區幾百貫錢。倘若不及時將沈司直這樣的人才收歸麾下，只怕再出幾樁命案，衙門里雇用的書吏捕快，都要去喝西北風了……”

還以為皇帝終于舍得對他寄予厚望，想不到留給他的，竟然是已經慘淡至此的一個攤子。

俸銀是戶部發放的，這點無需擔心。只是大理寺這樣的衙門，看似肥缺，其實如果不貪贓枉法的話，幾乎沒什么油水可撈。加上財政吃緊，只怕累死累活地忙到年尾，連些獎賞都拿不到手。前幾天想到的諸如平安符之類的副業，很有必要好好發展一下。

文臣武將搞點副業，在大興一朝并不稀奇，只要遵紀守法，不惹出太大的亂子，朝廷一般也不會干涉。比如這家醉雨樓，其實就是懷化大將軍開的。還有對面的綢緞莊，據說是左丞相的產業。當然，他們位高權重，不可能直接出面，而是聘用的掌柜伙計從中張羅。

這天并不是休沐，中飯過后，為了避免集體玩忽職守的罪名，大家三五成群的紛紛告辭。思柔郡主一早就偵察到了對面綢莊新到的云錦，拉著丫鬟挑選得不亦樂乎。

若非也有點想換上官袍，好耀武揚威一把，可是既然委任書上寫著，讓她七日之內上任。那自己也不必急于一時。最好拖到下月初一，不耽誤領錢就行。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應該先安頓好自己的生活起居。終于不用再寄人籬下，洗個澡都提心吊膽，睡個覺都不敢說夢話了。

可是一問之下，卻無異于兜頭一盆冷水，無情潑下。

“沒有官邸？這怎么可能呢？侯大人他都有。”

陸唯霜悠然搖著扇子，閑庭信步，遛食的鴨子一般：“侯寺丞拖家帶口，周少尹位高權重，他們當然都有。你應該看看人家云侍郎，有官邸都放著不住，住在自己的私宅里，無拘無束，想怎樣就怎樣，多風流快活。”

“可是據我所知，前太子一案中，充公了好多私宅，在官邸這個問題上，應該絲毫不會拮據才對。該不會……是你從中作梗？”

“這個……怎么可能？本公子每天要操心那么多事情，誰顧得上管這些雞毛蒜皮……”

陸唯霜打了兩句哈哈，突然合上扇子，伸手一指玉帶河：“哎呀！你看那邊……好熱鬧啊……”

玉帶河兩岸喧嘩起來，似乎是有人落了水，幾條船爭相靠了過去，伸著竹竿，往上打撈。

若非被陸唯霜拉著，擠進人群，只見落水的是個年輕男子，一身儒生裝扮，已經抓住了艄公手中的竹篙。雙方僵持不下，直到旁邊一個船工跳過來幫忙，才合力將人拉到了船上。

烏篷小船靠岸，年輕的儒生渾身濕透，艱難吐出兩口河水，話還說不利索，卻哆嗦著指著渾黃的河面：“有鬼……是水鬼，它要把我拖下去……”

玉帶河一人多深，哪年都要淹死個把人，有投河自盡的，失足落水的，間或還能撈出一兩個原因不明的。但凡有河的地方，倘若沒幾個水鬼索命的故事，大概會丟了這河面子。更何況，這沿河人家的頑童，還要靠它們來鎮壓嚇唬。

前幾天的大雨，河水又漲上來不少，未免再出意外，的確需要遠離。這儒生用這種方式來警告大家，也不算妖言惑眾。

沒有命案發生，若非便想轉身離開，卻無奈圍觀的人太多，摩肩接踵的，一時難以脫身，只好繼續觀望。

紛雜的議論聲中，儒生提起袍角，腳腕上赫然是五個青紫指印。同時，岸上也有人驚恐地叫了一聲：“水里有東西！”

聞聲抬眸，卻見渾黃的水面下，一條白影箭一般掣向下游，倏然不見。

水鬼從來只存身于人們的口口相傳里，幾十年來從不曾親自出面，如今光天化日，卻如此慷慨淋漓的現身，玉帶河兩岸登時靜了下來，成千上百人同時屏住了呼吸。前后左右全是活人，卻感覺周遭一片死寂。

似乎過了良久，終于有誰反應了過來，大叫了一聲：“鬼啊！”拔腿逃離河岸。人群這廂如夢初醒，紛紛逃命似的，慌不擇路。幾條看熱鬧的船爭相劃去上游，在河心亂成一團。

只是轉眼之間，岸上便只剩下陸唯霜和自己，還有那失魂落魄，凍得瑟瑟發抖的儒生。

河的此岸已經完全沒入陰影，秋風掃過，更覺陣陣陰冷。倘若見死不救，任由這儒生凍死，只怕又會是一樁糾纏不清的公案。

陸唯霜嘆了口氣，伸手將人拉起。儒生已經凍得牙齒打戰，一個謝字都說得七零八碎。

一連找了三家客棧，店里伙計看到這人一身是水，不由分說便抄起掃帚，給轟了出去。

陸唯霜在街心站住，瞅了一瞅兩旁的建筑，突然提議道：“這里不遠就是芳草巷吧，我們為什么不去那里？”

“芳草巷啊……”

若非面露難色，正想著要如何解釋，卻聽儒生磕磕噠噠說道：“這芳草巷里……想必是姑娘的閨閣，小生一個單身男子……住進去，恐會多有不便。再說……不瞞二位，小生在進京的路上，不慎遺失了行李，剛才落水之時，好像又遺失了錢袋……”

陸唯霜慷慨寬慰道：“放心吧，她又不住那里。房子閑著也是閑著，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沒人會管你要錢的。”

陸唯霜記性果然很好，只是來過一次，卻仿佛比自己還要熟稔。從一個菜攤經過，還不忘問一句：“家里有生姜沒？”

“沒有。”

就算有，這么多天沒回去，大概也被耗子啃干凈了。

陸唯霜頤指氣使：“那就快去買啊，還愣著做什么？想想還缺……對了，再買套衣裳。”

買，說得容易，回頭管他要錢，一準兒被敷衍了事。

若非踱向菜攤，才一開口，便被賣菜的認了出來，袖子被這婦人死死扯住，抓賊似的一嗓子喊了出來：“哎呀，是沈仙姑啊，仙姑回來了……”

街道不寬，很快被圍了個水泄不通。若非心里直打鼓，卻無論如何無法記起，究竟是如何得罪了這些人。

賣菜的一臉堆笑，讓人猜不透她究竟要唱哪出。若非逃跑的念頭萌生出來，卻又聽她語重心長道：“若非啊，大嬸心直口快，以前說過幾句不該說的話，多有得罪，你可千萬不能放在心上啊……來，這些菜拿著……”

大嬸兒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聽說，玉帶河里鬧出了水鬼，你能不能……把你那個護身符，給大嬸兒一點……”

虛驚一場，原來是為了這個。

沈若非從懷里摸出幾道黃符，慷慨拍到婦人手心：“鄉里鄉親的，不必這么客氣。”

買菜的接過去，數了一數，臉色稍稍變化，唯唯諾諾道：“大嬸家里六口人，可這護身符，只有……”

若非又摸出來，卻是兩張，橫豎不值錢，便都給了她：“多出來的那張，等明年抱了孫子，給他戴上。”

“哎呀，謝謝仙姑，謝謝仙姑。我就說嘛，這跟了九公子的人啊，就是不一樣……”

賣菜大嬸欣喜若狂，恨不得將攤子掀了，都扣到若非身上。其他賣布頭的，賣鍋碗瓢盆，賣干果點心，賣胭脂水粉，賣狗皮膏藥的，干脆一擁而上。

短短片刻下來，若非兩手都已經拎滿東西，脖頸上還被人掛了不少，可是袋里的錢卻一分沒去。若非自己攔得快，只怕還會多出百十文來。

儒生強撐著賠笑，連連作揖：“原來姑娘就是名揚京師的女神探，余鴻有眼不識泰山，真是失敬……失敬。兩位的大恩大德，小生定當銘記在心，倘若他日高中，必定重重報答。”

“不必言謝，等你中了進士……再說吧。”

區區一個女神探算得了什么，連九皇子都認不出來，那才是真的有眼無珠。指望他報答？還是別抱任何希望為好。院子沒鎖，若非一腳踹開木門，領兩人進去。

陸唯霜站在當庭，面對滿目斷壁殘垣，一時尷尬萬分：“塌了啊？你……怎么不早說？”

“怕你們以為我小家子氣，一個破房子都舍不得讓人住。再說也沒全塌嘛，還有廚房柴房和茅房呢。倘若余公子不嫌棄，盡可以住到貢院放榜啊。”

若非將東西放下，灶臺上的一層浮灰被人為擾動，四處飛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