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奉儒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在二更半到三更天之間。尸體在水中漂流了一夜,才到了迎春橋。
迎春橋的上游,大大小小十三道石橋木橋,偶爾還有樹根伸進水中。尸體被流水搬運的過程,很可能會被橋樁根須之類絆住過。所以案發地點,只能在一個很大的范圍之內確定。
偏偏這玉帶河經過百十年的不斷完善,兩岸大多已是石板鋪就,走在上面,幾乎不留痕跡。加之此地渡口頗多,幾日前還是漕運繁華,就更加難以確定,究竟哪些痕跡,才是這位五品大員留下的了。
據他的家人所說,曹大人曾經兩次在二更天獨自出門,可是關于出門去做什么,卻無人得知。在他的官邸中,也沒有發現可疑的書信紙條之類。他是應約前往某處,還是主動約了別人見面,不好妄下論斷。
可以肯定的,只是他絕非一時興起,出來閑逛。一定是為了見什么人,或者做什么事。
能讓一個朝廷命官,不止一次夤夜孤身赴會的,這個人,一定極為熟悉,而且絕不應該是無名之輩。甚至有可能,官位名望還要高過曹奉儒。
所以,自己在一開始,才將盤查重點,放在了工部衙門。
不過,這會兒頭腦清明之后,站在星月無光里,給冷風一吹,突然又生出另外的推斷來。千頭萬緒,卻苦無任何線索來證實,比之前更加莫衷一是。
倘若有人掌握了曹大人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設計來勒索,只怕也有可能,讓這位高官一而再的獨自赴約。第一回是談條件,第二回是條件達成或者沒有達成,總之,對方殺人滅口了。
而曹大人既然去赴約,就代表他是想要息事寧人的。自然不會留下那封可能存在過的勒索信。
這才僅僅是把人的可能分析了個大概,還有事。倘若他是想趁著夜色,銷毀,轉移,或者藏匿一些東西,那也是不無可能。但愿,他是有一處秘密的私宅,里面藏著許多寶藏……呸,就算有寶藏,那也是要收歸國庫的,輪不到自己染指。
河面灰白,水流聲泠泠淙淙,貨船運舟都泊在碼頭里,或者系在岸邊的垂柳上,影影綽綽的連成一片。自從水鬼事件發生,這條水路再無人問津,白天不得不路過這里,也都行色匆匆,入夜之后,天亮之前,更是連鬼影都見不著一個。
但是曹大人顯然是不太忌諱這些,不管約人還是受約,都來到了這里……
“前面就是城墻了,日夜都有金門衛把守,兇手不會選在這里作案的,我們回去……”
“啊……”
陸唯霜的話被一聲遙遠的慘叫打斷,若非抬眸四顧,但見城墻渾厚的陰影之上,一支火把陡然跌落了下來。未及落地,火苗便被夜風撲滅。
緊接著,幾支火把同時圍了過來,從這里望過去,只能看到城墻上人頭攢動,軍士所著的明光凱熠熠生輝。
陸唯霜支棱起耳朵,卻無論如何聽不真切:“他們嚷什么呢,怎么見鬼似的……”
勁風呼嘯,若非麻利熄滅燈籠,拽起九皇子,躲進一株虬曲蔥蘢垂柳樹后。一排連發利箭破空而至,釘上樹干和地面,有幾支,還射進了水里。
“不分是非就胡亂放箭,萬一傷到人……他們這是要造反啊……”
陸唯霜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看樣子,還要沖出去質問。
若非緊緊拉住他,打量了那一身隨風而動的白衣白袍:“殿下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在這鬧鬼的河邊溜達,不被人當成是鬼,那才稀罕。”
“我……”
陸唯霜下來:“本公子一直都這么穿,出門前你也沒說啊……”
“是,臣一時疏忽。”
若非從樹影下探頭出去,偵查了一番,城墻上的火光已經穩定下來,可以看到那些軍士是背對他們站著。大概是方才的慌亂放箭,驚動了哪位長官,正在給他們訓話。
現在出去,恐怕誤會還會繼續引發下去。萬幸兩岸垂柳依依,蒼翠成蔭,如果不想在這里挨到天亮,還可以從樹下穿過,等避開了金門衛的視線范圍,再找橋去到對岸了。
四更天的更鼓遠遠傳來,夜幕的沉寂被驚起安詳漣漪。幾支箭桿垂頭喪氣地漂在水面,追隨著兩人的腳步,順流而下。
走上一道木板橋,終于可以不再鬼鬼祟祟,若非卻突然停住腳步。怔怔地看著箭尾在流水的裹挾之下,從橋洞中間穿過。
許久,才長嘆一聲:“臣在此之前,可能太狹隘了。”
陸唯霜心有余悸,回望了一眼已然完全看不到的城墻:“怎講?”
“約人,不一定要腳踏實地,還可能會在船上。而且船應該不會很大,但是為防萬一被人看到,也一定要有遮擋,輕便的烏篷船最好。倘若曹大人是上船之后,被人迷暈,再推到水里……”
“那么他登船的地點,可能是上游,還有可能是下游?”
奔波了大半夜,不僅沒能圈定作案嫌疑人和案發地點的范圍,反而將這個范圍無限擴大。若非頭疼無比,捏著眉心:“對,甚至也不一定要約到船上,還有可能是通過馬車,運來此處的。”
車,船,河岸,還有所有跟曹大人有來往過節,或者可能有來往過節的人……要查的東西,何止萬千。
事到如今,連個確切的偵查方向都沒有,天霄城中百十萬人,一個一個去排查,只怕三百年也出不來一個結果……哦,不,只要八十年,哪怕兇手現在還在娘胎里,也已經作了古了。
甚至……曹奉儒的尸體被發現時,城門已經開放了一個多時辰,無論兇手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倘若他有意潛逃,時間上,足夠從容不迫地出城。
如此一想,范圍竟再度擴大,整個大興數以千萬計的人口,搖身一變,竟全都成了嫌犯。當然,近幾日不曾進過京的,可以優先排除。
還有……若非三步兩步跑下去,抱起一截木樁,丟進河面,“噗通”一聲,濺起一人多高的水花。
旁邊有戶人家的燈亮了一下,窗子被推開一條縫來,隨即砰一聲關上。時間之短,他們甚至沒看到窗后的人。
若非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又掏出一方手帕來擦著:“還有這十三道橋,最矮的就是我們腳下這座了,可是距離水面,還有六尺來高,人掉下去,一定逃不過兩岸住戶的耳朵。可是案發那天他們的查訪之時,并沒有人聽到響動。所以,也都能排除。”
回望沿河的石岸,那場大雨之后,連晴了數日,河水漲過兩天之后,現金又已落下去了一尺來高。倘若從岸邊,將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慢慢投進水中,這點水位的變化,并不影響操作,也不會發出聲音。
不過……
一道閃電撥云見日,將自己的整個心海照得澄澈雪亮。
“當心!”
話音未落,人突然被陸唯霜撲倒,伏在橋面上。后背一沉,幾塊不堪重負的骨頭咯吱作響,一口氣差點背過去。
這白胖子哪里有瘦,分明是變本加厲,越發的腦滿腸肥。而且還不知用什么旁門左道的辦法,將自己偽裝成了一個瘦子。
正要抬頭,耳邊只聽得一記悠長的木石相擊,眼角里冷光一閃,卻是兩枚飛鏢一前一后,接連釘在漆面斑駁的橋欄上。
由于接連太近,是以只帶出一道寒光,發出一聲輕響。
“云千山?”
若非掙扎了一下,陸唯霜聽到她聲音,一躍而起。重壓消失,狼狽不堪地爬起來,云千山已經寶刀出鞘,踏著樹梢略到近前,腳未沾地,就已然認出了陸唯霜。連忙收住招式,往地上一滾,倒頭跪拜:“微臣不察,對殿下出手,實在該死。”
陸唯霜整整衣衫,理一理拂到臉前的墨發:“不知者不罪,起來吧。云侍郎風塵仆仆,連夜回京,可是魏屠戶抓到了?”
“卑職幸不負殿下厚望,魏屠戶已然落網,剛剛已經讓人押去了京兆府,只等天一亮,便可升堂問罪。只是……方才進城之時,聽說河中冒出水鬼,所以才一路追來,想不到……竟是殿下和……”
云千山施禮起身,收刀回鞘。隨意拱了拱手,若非便知趣閃到一旁,將那連中兩鏢的橋欄讓出來,方便他回收利用。
這次的飛鏢很干凈,云千山老都沒看一眼,便收進了夜行衣的袖口,對若非道:“司直大人真是好雅興,已經綠袍加身還不忘初心,這深更未明,搞得城中雞犬不寧,是又做回了老本行么?”
不知道這個人哪里來的自信,從見面起就一眼認定,自己非要惹出亂子不可。難道自己的居心,真的都寫在了臉上?不過,這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隨時可以自由進出城門這點,真是羨慕得令人發指。
許是因為心里真的有鬼,若非也懶得拌嘴,拱手還禮:“哪里哪里,一場誤會。最近天霄城里,的確有水鬼的傳聞作亂,搞得人心惶惶。不過……眾說紛紜,不知侍郎大人,想先聽哪個版本?”
三人并行走過石橋,若非突然呆住,不等旁人疑問出口,突然一本正經道:“我們三個不能走一起,如果不想旁人在女鬼索命的第三集中,加上黑白無常的橋段的話。”
“水鬼索命第三集?”
云千山納悶,不過常年跟案犯打交道,他的反應還是很快的:“怎么,這玉帶河,接連淹死了三個人么?兇手……還在逍遙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