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堂,就自己跟周敬澤兩個。不等她搭話,這張桌子就已經(jīng)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在下就是。不知幾位官爺,尋小女子何事?”
這些人雖然穿著一致,但卻不是官差,更不是禁軍或衛(wèi)軍。而應該是哪家的親衛(wèi)或者府兵。單憑這氣焰就能看出,他們主子的來頭,絕對小不了。可著勁往皇親國戚,王侯將相上猜吧。
“帶走!”
為首的一招手,身旁兩個不由分說,便過來拿她。
周敬澤不動聲色擠到中間,拱手作揖道:“敢問幾位官爺,在何處高就,又緣何要請沈大人?若能不吝賜教,下官,不勝感激。”
為首那人眼神變了一變,似是認出了他,不過很快又恢復了眼高于頂,伸手將周敬澤往邊上一推:“不就是祖墳上冒煙,給你撿了個紅袍小官么,你算個什么東西!”
周敬澤一個十足的秀才,哪里經(jīng)得起這大兵的蠻力推搡。當即腳下一個踉蹌,若非趕忙過去扶住:“周大人稍安勿躁,且寬下心來,我去去就回,沒事的。”
說完,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出一個極其詭譎的步法,堪堪避開了大兵的捉拿。
“不勞動手,去哪里只管吩咐,我自己走。”
這一步游龍入海,已然讓現(xiàn)今的她拼盡全力,再邁不動第二步來。卻足以令為首的陡然一驚,眼光如刀,將她上下打量一番。極力忍住驚詫,鼻子里哼出幾個字來:“老實點……”
被人前前后后簇擁著,出了緣客居,若非暗地里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強撐著體力不濟帶來的頭昏眼花,走在中間。
腳下這個方向,名門顯貴星羅棋布。但是性情乖戾,目空一切,又真正有資本在京城橫行無忌的,卻只有為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
宣王府是由前中書令姚光,前龍武衛(wèi)副將孟秋,以及前大理寺卿陶大成,三家的私宅并到一處,改建而成。獨占了整整一條橫街。這三家,都是昔王一案中,被革職查辦的朝中重臣。
路面寬敞,兩旁卻無一家商鋪攤販,空曠寂寥。行商過客寧可繞遠,也盡量避免途徑此處,以消災避禍。對面的住戶,甚至紛紛將自家原來的院門砌上,另擇別處立門出入。唯恐無知幼童一時貪玩跑動,沖撞了這位少年得志的小王爺,以及他手下的大兵。
主院宣威堂氣派恢宏,儼然就是太微宮中,縮小了規(guī)模的含云殿。皇帝對這位龍子的寵愛,可見一斑。
通報的人哈腰跑下石階,傳令若非登堂晉見。
“臣沈若非,拜見宣王爺,敬請王爺福安,九殿下福安。”
規(guī)行矩步,款款一拜,便是在宮中最刁鉆刻薄的太監(jiān)嬤嬤的眼里,也挑不出絲毫錯處。
宣王靠在主位上,一身的華貴雍容,聽到聲音,略抬抬眼皮,望向下首客座的陸唯霜:“這就是九皇子為我大興江山,破格提拔的棟梁之才?”
一朝封王,便連皇兄也懶得稱呼一聲了。難怪那天陸唯霜從皇宮回來,脫口說出“六哥和十三弟”之后,匆忙改口稱太子跟宣王。
陸氏宗族繁榮,一到佳節(jié)國宴,出入太微宮里皇親國戚摩肩接踵,泱泱一堂。但其實,身在這帝王之家,是最舉目無親的一個。
換做旁人,即使封王,莫論背地里如何做派,至少在人前,斷然不會如此飛揚跋扈,枉顧長幼之序。奈何這個陸易十三生性驕縱,母妃姜昭媛又深得圣寵,自小便慣出了唯我獨尊的秉性。
“回王爺,正是。”
陸白在楓橋鎮(zhèn),已經(jīng)閑云野鶴了十七年,甚至還打算繼續(xù)閑云野鶴下去。以往,盡管親疏不一,但作為皇家子嗣,至少身份地位還是相等的。而今卻突然劃出了三六九等,一言一行皆要遵循禮數(shù)。
或許,他本也不在乎名望地位,也無意封王掌權(quán)。但終究,也會為手足之情的徹底蕩然無存,而傷心難過吧。
陸唯霜言罷,伸手虛扶:“宣王爺仁慈,你起來回話吧。王爺問什么,你就答什么,倘若被本皇子和王爺發(fā)現(xiàn)所言有一句不實。不勞王爺費心,本皇子第一個不饒你,聽明白了?”
這一句話,看似在幫著宣王,要“大義滅親”。實則,是在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謹慎應對,一旦行差踏錯,只怕他也無法出手相救。若非不會不明白。
“謝王爺,謝殿下,臣一定謹言慎行,若所言有一句不實,但憑發(fā)落。”
不動聲色寬慰了陸唯霜一句,若非緩緩起身,垂首站在原地。盡管丫鬟侍衛(wèi)眾多,卻影響不了正堂的空曠安靜,獸爐中的香霧盤旋直上,卻似有一股甜香繚繞期間。暗暗望去,堂下的客席中,除了陸唯霜,還有一坐一站兩人。
站著的,是裊娜娉婷的沈貞貞。
那坐著的,卻不是她的母親。婦人四十開外,面容雖然有些憔悴,卻也不難看出,往日里應該保養(yǎng)得很好。
一襲華服姹紫流朱,領(lǐng)口開得極低,肌膚膩白,竟不輸妙齡少女。發(fā)髻油光可鑒,高高挽起,兩對累絲嵌寶的蝶戀花簪灼灼其華,鬢邊上斜出一支鳳頭金釵,一枚水滴紅寶石遠遠銜出,垂在耳畔,盡顯端莊富貴。
猛然記起,這一身吉服頭面,正是三品誥命的大禮妝扮。
三品誥命,又跟沈家有密切往來,難道……是長樂侯夫人?沈依依的婆婆?沈依依婚期已近,自然是不便隨意露面,所以由沈貞貞陪同,也在情理之中。
宣王和姜昭媛雖然盛氣凌人,可是對娘家那邊的親戚,卻是關(guān)懷備至。偏偏這長樂夫人,正是她的娘家姊妹。
該不會是,那天自己信口雌黃,氣走了沈貞貞之后,直到昨天夜里,長樂侯家里終于死了誰吧。
能讓長樂夫人親自出面,這倒霉的,究竟會是哪位呢?
外面的天黑成了鍋底一般,有丫鬟碎步過來,將臺上畫軸粗細的描金紅燭一一點燃。行動之間,輕手慢腳,竟然毫無聲息。朱漆鏤空的門扇從里面被關(guān)上,大廳中的氣氛更加沉悶壓抑。
“沈若非,本王問你,昨天下午,你離開長樂侯府之后,都去了哪里?”
若非施禮答道:“回王爺,辭別侯府之后,臣走過了三道街,回衙門里去整合線索,分析案情。整個大理寺的人都可以為臣作證。對了,中間……還買了一本書,不過并未耽擱多久。回到大理寺的時辰,大概是在申時中刻。”
視野的余光里,若非看到,陸唯霜神色輕松,緩緩眨了一下眼皮,以示贊許。
宣王斜睨過來:“之后呢?難道你一直在衙門里,呆到了天亮?”
“回王爺,并非如此。”
若非再度施禮:“臣資質(zhì)愚鈍,一直忙到大家畫酉離去,也沒能想通案情。由于不曉得要推敲多久,所以起初,臣是打算留在后衙過夜的。
可是后來,九殿下見臣遲遲未歸,竟然夤夜找了過來。臣自知辦案不力,愧對殿下重托,再不敢起高枕安寢的念頭。就隨殿下一起,于玉帶河兩岸搜尋排查,以期早日鎖定現(xiàn)場,好為曹大人沉冤昭雪。
大理寺夜間有兩班公差輪流值夜,于子正換崗。臣隨殿下出門之時,正好趕上,是以兩班人馬,皆可作證。”
空氣越發(fā)凝重,屋頂上空似乎滾過一陣悶雷,隆隆有聲。
“后來呢?接著說。”
“是,王爺。”
若非拱手,看到長樂夫人臉色大變,沈貞貞還好,只是輕輕咬著嘴唇,手中的薄如蟬翼的絲巾,被一雙無骨葇荑絞成了死結(jié)。
大概,她們想破腦袋都不會明白,九皇子竟然會屈尊降貴,冒著夜色,親自去大理寺找人。在屋里直呆到半夜還不算,甚至要結(jié)伴同行。
事情到了她們的眼里,自己和陸唯霜的所作所為,已然是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跟案情毫無關(guān)聯(lián)。
不過,瓜田李下,她們這么想,其實也有一定道理。誰讓……自己是沈若非呢?倘若他是跟侯才英探討案情,哪怕三天三夜呢,無需澄清,旁人自然就不會想入非非。
“……后來,臣跟殿下自迎春橋起,沿玉帶河一路溯游,直到引起了金門衛(wèi)的注意,才趕緊從長青橋過到對岸,小心返回。
此時,正逢刑部侍郎云大人押解人犯回京,殿下跟他互相寒暄了一陣,云大人就告辭了。天亮之后,臣隨殿下回大理寺安排接下來的事宜,在路上,殿下就被崔公公接去皇宮了。臣獨自返回,幸而,沒誤了畫卯。”
一道慘亮的閃電劃過窗紗,雷聲大作,震得燭火微微顫抖,大雨終于傾盆而下,瞬間就在屋頂匯成道道小河,噼里啪啦落下屋檐。
十三歲的王爺懶懶側(cè)目,臉上稚氣未脫,言辭間卻老氣橫秋:“九皇子,是這樣嗎?”
陸唯霜淡然一笑,悵然若失:“愚兄愚鈍笨拙,唯有不舍晝夜,將勤補拙,才能勉強不負父皇所托。不妥之處,讓宣王爺見笑了。昨晚,愚兄的確一直跟沈司直在一起,不曾分開半步,直到遇上崔總管。”
宣王終于點了點頭,眼神依舊寒鐵一般冰冷,卻已不再咄咄逼人。身體往前傾了一傾,看樣子似乎打算起身離去。
長樂夫人終于按捺不住,“騰”的一聲站了起來,咆哮道:“不行,斌兒的事情,不能就這么算了!就是這個女子,她曾經(jīng)口出狂言,說斌兒的婚事……貞貞,她怎么說來著?”
沈貞貞盈盈一福,盡顯柔美身姿:“回夫人,回王爺,當日這位沈大人接到喜帖時,說有些話,萬不該在此時開口。臣女卻不知,究竟是哪些話?她還說,若是給她不幸言中,就必須去請她的師姐幫忙破解。想來這需要破解的,絕非是什么好事。”
“斌兒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回府了,他平日里最是循規(guī)蹈矩,從來不會在外面過夜的。如今突然蹤跡全無,四處打探無果,不是被這妖女用妖法加害,還能是誰?”
長樂夫人伸出顫抖的手指,一步步逼過來:“一定是她,她危言聳聽,敲詐錢財不成,所以就心懷怨恨,作法來加害我的斌兒……你……你還我斌兒……”
一雙肥碩肉掌,帶著長長的指甲,便往人臉上抓來。
若非腳下一滑,側(cè)身跪倒。長樂夫人便撲了個空,摔了個四腳著地。頭上的金簪登時掉了一支下來,幾縷發(fā)絲散亂下來,無比狼狽,卻又一時半會兒站不起來的樣子。
“臣見過長樂夫人,愿夫人福壽康寧。方才有眼無珠,又不得人引領(lǐng),未能及時行禮請安,實在罪過。”
其實,有兩位龍子龍孫在場,旁人品階低下的,一概無需見禮。當然,禮多人不怪,多拜一拜也不算過分。
事情反轉(zhuǎn)得始料不及,都以為要倒霉的,會是沈若非,所以根本沒人打算上前。只有陸唯霜一躍而起,看到長樂夫人倒地之后,便隨手從侍女手中的紫檀木盤里,拿過一盞蓋碗,又坐了回去。
呆愣了片刻,兩個丫鬟緊緊繃著臉皮,忍住笑聲,和沈貞貞一起,將這位體態(tài)豐滿的三品誥命夫人架了起來。
無端目睹了姨母的丑態(tài),陸易十三眉心皺起,眼神轉(zhuǎn)向別處,有些不耐煩道:“沈若非,你口出狂言之后,不過數(shù)日,司徒世子就突然失蹤,你作何解釋?”
“回王爺,此事臣是剛剛聽夫人所言,才粗略知曉,至于個中原委,臣一無所知。倘若臣真有讓世子憑空消失的本事,直接隔空取物,穿墻盜寶,點石成金,豈不更加省事?又何需巧言勒索。”
宣王難得說了很大的一篇:“既然沒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又為何妄言吉兇禍福?此番惹禍上身,卻也怨不得別人。本王命你,務必在婚期之前,尋回世子。否則,便以妖言惑眾論處。九皇子,可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