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唯霜合上蓋碗，自有托盤侍女屈膝來接。

他將頭略垂了一垂：“王爺，大理寺向來是以偵破京師命案，核實天下疑案為主。這人口失蹤案，當屬京兆府的管轄，交由沈司直來督辦，似乎不合規矩。何況眼下曹奉儒沉冤不白，破案之期又已迫在眉睫……”

宣王擺手道：“中秋月圓之前，一并破了就是。”

這個動作，是君對臣，上對下，長對幼，尊對卑，才能做出的。而他與陸唯霜之間，卻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尊卑。因為哪怕再不濟事，早晚，陸唯霜也是名正言順，順理成章的親王。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想不到這一番被興師問罪，反而為手頭的命案又爭得了時間。若非心頭一陣歡喜，不過，只要人還沒出宣王府的大門，就不到掉以輕心的時候。

“王爺，不可啊……”

長樂夫人連滾帶爬地，要追上去，宣王的背影卻依舊不疾不徐，很快走進一旁的偏廳，消失在燈火迷離之中，連頭都沒有回。

陸易已經是在幫他們司徒家了，不知這位長樂夫人，為何還要繼續無理取鬧。對如何尋人只字不提，卻急于拿自己治罪。

如此本末倒置，委實不像慈母應有的行徑，難道這司徒斌，不是她親生的不成？還是司徒世子根本沒有失蹤，而只是被拿來大做文章呢？

若非搖頭否決自己的想法，婚宴的喜帖已廣撒四方，倘若此時被人知道，司徒斌突然失蹤，哪怕他當天如期現身，對司徒家和沈家，也都是一樁面上無光的事。

自己一上午都不曾聽到這個重大消息，也足以證明，司徒家不想聲張，只是在暗地里秘密查訪。

至于長樂夫人，她一定是天不亮就按品大妝，倉惶入宮，去找姜昭媛請宣王幫忙。不過是聽了沈貞貞的讒言，想要趁機除掉自己。

當然，她這么做，絕非是要幫沈貞貞拔除通往盈虛別院的絆腳石，而是幾樁案子下來，自己儼然成為了陸唯霜的左膀右臂。她這么做，其實是在幫宣王，打壓雖未封王，卻已手握實權的陸唯霜。

這場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屋檐下的流水聲明顯細弱了許多，云層消散，漸漸亮起的天光，又將薄如蟬翼的窗紗照得清透明亮。

皇六子陸詔霆在當上太子之前，就已經三妻四妾，難以接近。沈家便將目標，定在了宣王和陸唯霜身上，宣王年幼，性情又暴戾專橫，喜怒無常，只能通過長樂侯來巴結。而陸唯霜，偏偏曾經跟沈家有過婚約，于是他們便想出了這個李代桃僵的計謀。

將來，無論兩人誰在奪嫡中勝出，沈家都能夠青云直上。

這一次，完全是自己為逞一時之快，禍從口出。沈家和司徒家雖各懷鬼胎，卻殊途同歸。好在有驚無險，不過是手頭多了一樁案子而已。

不過，下一次，只怕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若非暗暗在心中引以為戒，一切計劃，皆需從長計議，不可再度行差踏錯。

主人都走了，客人自然也無需多留。陸唯霜轉了轉脖子，伸了個懶腰，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來將自己攙起：“怎么樣，沒嚇著你吧？”

“王爺召見，臣自當惶恐。”

若非掙了掙手指，卻發覺陸唯霜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只好任由他抓著，往門口走去。

兩旁的侍女小心翼翼拉開門扇，同樣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殿下！”

沈貞貞突然喚了一聲，攙扶著長樂夫人，從后面跟來。

陸唯霜駐足回眸，轉身之際，手臂自然環過若非的肩膀，眉眼溫和，對長樂夫人道：“貴府世子失蹤一案，既然已交由我大理寺，本皇子自當盡心竭力，夫人只管放心。只是今日……只恐時辰會來不及，就請夫人召集一家主仆老小，于哪天方便之時，趕早至大理寺中，好讓負責此案官吏，逐一查問。

切記，不可有一人疏漏。不然，藏匿世子的黑手，只恐會就此逍遙法外。世子的下落……就讓人堪憂了。夫人與世子母子連心，有些話，怕也無需本皇子多言。告辭。”

一字一句，溫文爾雅，無不透著極高的涵養。卻已在山水不露之間，狠狠為難長樂侯府一番。不同于京兆府的傳喚問話，大理寺辦案，因不免要去現場勘察，一向以來，都是由公差官吏，去苦主的家中走訪。

陸唯霜剛才的話里，卻是讓長樂夫人拖家帶口，傾巢而出，到大理寺過堂問話。這么做，無異于讓人自揚家丑。那男女老少將近兩百人，倘若真有齊聚衙門的一天，不知又該是何種盛況。

若非猛然抬起頭來，卻正落入兩汪深沉清冽的潭水之中。看到自己大驚小怪的樣子，陸唯霜疼惜的一笑，伸手撫過她耳邊的發絲，指尖滑過臉頰，激起一串酥癢。

雨過云開，碧空如洗，半空中迷離著似有若無的雨絲，間或落在臉上，涼絲絲的，讓人心曠神怡。層樓疊榭之后，虹霓嶄露出頭角，光彩奪目的兩重。

相伴著走出宣王府的大門，空曠無人的大街上，被雨水沖刷過的墻角，赫然站著個人。一身官袍盡數濕透，皺巴巴地貼在身上，落湯雞一般。聽到有人從門中走出，突然抬起了腦袋。

“少尹大人？”

周敬澤出身科舉，在朝中沒有任何后臺背景，想不到他竟然一路跟到宣王府。若非快步迎上前去：“你……”

“我不放心，所以就一路跟過來，好在他們雖然不讓我進去，也沒有蠻橫驅趕。”

周敬澤嘴唇凍得青紫，擰擰袖子，抹了一把頭發里流出來的雨水，欣喜地牽了一牽嘴角：“剛剛，我把明日早朝的奏章都擬好了，還好你平安無事……雖然，我的折子要重新構思……”

抬眼望到后面的陸唯霜，周敬澤慌忙行禮，卻被制止：“周少尹無需多禮，趕緊回去換衣服吧。萬一染了風寒，只怕要構思的就不是折子，而是明日的病假了。”

馬車從旁門趕來，陸唯霜命車夫去送周敬澤回府。兩人安步當車，慢慢走出了宣王府的范圍。

“他怎么會跟過來，你們有約？”

“沒有，只是上次打賭，輸了他一頓飯，今天正好去京兆府查點東西，趕上飯點，就順道還了這一筆賭債。誰知道，卻被宣王府的人給攪了局。”

“本公子宮里宮外的廢寢忘食，你卻在對著一桌子山珍海味胡吃海喝。”

陸唯霜冷冷的輕哼了一聲，酸溜溜說道：“女孩子家家，以后不要隨便跟人打賭，萬一把自己輸進去，看你怎么辦。”

“你怎么知道，我會把自己輸進去，萬一，是把對方贏回來呢？”

這句不假思索的話一出口，若非臉上突然一熱，不用看就知道，已是一片緋紅。趁陸唯霜沉思出神，稍一用力就掙脫了他的手。

沉默了一陣，直到大理寺遙遙在望，若非才打破寧靜：“司徒世子的案子，公子打算如何……”

才問出口，便被陸唯霜抬手制止：“案情有輕重緩急，自然是繼續全力追查我們手頭的命案，不必管它。等侯府的人過來，主動提供線索，我們再插手過問不遲。”

其實有時候，失蹤案，比命案更加迫在眉睫。除了少有的連環兇殺，命案橫豎已經死了，所能做的，不過是亡羊補牢而已。可是失蹤案變數太多，倘若不及時干預，只怕就會演化成命案。

只是眼下，司徒斌不過是一夜未歸。看長樂侯府的意思，又只想拿此事大做文章，并不打算提供任何有用消息。所以一時間，她和陸唯霜也無法判定，這位世子究竟是自己樂不思蜀，還是被人挾持綁架。

此事關乎司徒氏和沈氏兩家的聲譽，如果沒有確切的消息，表明司徒斌遇害或者被擒，長樂侯府的人遮遮掩掩尚且不及，指望到他們大理寺一一過堂，只怕比登天還難。

破案期限推到了八月十五，可案子卻并沒有如期多出來，時間一下子寬裕了許多。若非舒了口氣，終于可以不用將案子推到女鬼身上，欺上瞞下了。

“昨天到現在都不曾合眼，今晚就不要再點燈熬蠟，早點休息吧。”

陸唯霜的聲音不知為何，竟有些縹緲，讓人聽的一陣恍惚。

若非用力眨了眨干澀的眼皮，打起精神：“公子也是，馬車已經等在門口，就早些回別院安歇吧。恕臣不能遠送。”

明查河中渡船，以及暗訪南柯一夢的筆錄堆滿案頭。陸唯霜隨手拿起一卷來，拆都沒拆就又丟了回去：“怎么，今天還不打算回去？”

“來回奔波太遠，公子千辛萬苦才爭取來的時間，臣不忍就這么平白耽擱到路上。”

衙門里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屋子里的光線很快晦澀下來。陸唯霜一口氣自若非身后吹來，熄滅了她手中火折子。

一雙手臂將瘦削的肩膀緊緊環住：“本公子偏要你送，這么大的人了，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對頂頭上司如此怠慢，還妄想升官發財……”

溫熱的氣息滑過耳垂，落進側頸，若非雙頰羞紅，下意識向已變得幽藍的窗戶望去一眼：“你快放開，這里是探討公事的地方。隨時都可能有人……”

陸唯霜將下巴抵上她的肩頭，慵慵懶懶說道：“他們知道是我和你在房里，你信不信，就算喊破嗓子，也沒人敢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