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天穹上深深淺淺的藍色,漸漸暗成濃淡均勻的一片。渾厚的城墻還有起伏的山巒,相繼隱去斑駁錦繡的細節,只剩下剪影般的輪廓。
“那封勒索信中,被他們刻意隱瞞的消息,一定是說,贖金要侯爺獨自去送。綁匪,或說兇手的目標,根本不在銀子,而在侯爺本人。是要讓他來換回世子。”
長樂侯一家作為受害者,卻要費盡心機的去隱瞞線索。她也只能通過事情表露出來的蛛絲馬跡,去推斷它背后的真相。
若非更加大膽的假設:“侯爺消息靈通,在曹奉儒死之前,就已經聽到丹州刺史魯超的死訊。而后便稱病臥床,觀望事態,至今不曾踏出過侯府半步。
臣打探到半月前,由于婚期臨近,怕人手不夠,府里原本是要雇人的,可是就在發現曹大人尸體的當日,不僅突然將那十幾個新來的辭退了,更讓人十萬火急地,找回了在外游玩的少爺小姐。名義上是讓他們專心在家念書,可實際上,卻是禁足,誰也不準踏出侯府一步。
這也難怪一直以來,都是長樂夫人出面奔走。而且每次出門,都要浩浩蕩蕩的隨行十來個丫鬟下人,隨行保護。
還有,當時宣王急于讓公子三日破案,代表的恐怕就是姜昭媛,也相當于是長樂侯府的意思。唯有盡快抓到兇手,司徒一家方可安枕無憂。”
云千山望著山下灰蒙蒙的官道,眼睛瞇成一條細縫:“這么說,司徒鎮從一開始,就知道有人要殺他,卻并不曉得要殺他的人究竟是誰。所以只好讓一家老小全躲在府中裝病,以免惹來殺身之禍。卻沒有想到,司徒斌偷溜出門,終于還是給兇手找到機會?”
若非答道:“目前看來,似乎是這樣,只是不知道這件案子,會不會還有別人牽涉其中。”
哪怕明知司徒鎮和曹奉儒都在工部任職,她也絕對無法將命案和綁架案聯系起來。這一切,都要歸功于立功心切的姚長史,還有那本錯放到自己案頭的卷宗。
或許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天衣無縫的罪案,只有天意難測。事情最終的結局,全都是上天的意思。
“知道了三人之間有過聯系,從吏部回來,本公子又去了工部。”
陸唯霜不失時機地,再次買弄起來:“丹霞江這么浩大的工事,照理說,應該能夠找到詳盡的記錄。可是本公子命人將庫房都翻了個個兒,卻只找到了關于河堤的只言片語。
四年時間,對一道百年基業的河堤來講,不算很長。就算工部的卷宗被人拿走,但如果工地上真的出過什么事的話,地方縣志和州志的記載,也許更加詳實。當地人口口相傳里,也能問到一些眉目。既然司徒老兒藏著掖著,那么看來這一趟,我們是非跑不可了。”
既然已經確定兇手和綁匪是同一個或同一伙人,就在天霄城內外,云千山便將問題轉回到眼下:“既然綁匪指名要司徒鎮來送贖金,如果今天晚上,他不出現的話,司徒斌又該怎么辦?”
“侯爺費盡心機的掩藏真相,一定不會出面,只能找個人來代替他。侯府那邊已經安排好了,子時之前會有一輛馬車,拿著昭媛娘娘的手諭出城。但愿和綁匪見到面之后,能爭取一點商量的余地。”
父債子還,兇手難免惱羞成怒,殺了司徒斌泄憤。甚至時至眼下,她連司徒斌是死是活都無從判斷。安排這一切,其實心里也全無把握。
站在山頭,放眼望去,亂葬崗距離天霄城十幾里,中間隔著一座長亭鎮。趕不及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城的,就在鎮子里住上一晚。此時天色全黑,城墻上和鎮子里,都點起了火把燈籠。零零星星的,如夢如幻。
長亭鎮起初只是一個長亭,因為來往行商絡繹不絕,就相繼有人支起了幾座茶棚。后來慢慢發展成一個客棧酒樓林立,歌館賭坊混雜的小鎮。
城門已經關閉,倘若兇手要在子時來見長樂侯,此時必定已經出城。那么這個魚龍混雜的小鎮,就是他絕佳的落腳之處。又或者,他根本不必到亂葬崗,在途中就可以直接動手。
只是這些都是推斷,在救出世子之前,不能夠輕舉妄動。要去亂葬崗,馬車正常的行駛路線,只有穿鎮而過的官道那么一條。但愿鎮上埋伏的那些暗探,不要提前露出馬腳。
夜星疏朗,掛在漆黑的天幕上一眨一眨。若非裹緊了深色的披風,站在一株白槐樹蔭里,望著城門下徐徐飄出的一豆火光。
馬車走上官道,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之后,安然穿過了長亭鎮,很快便走到了亂葬崗的范圍。由始至終,意料中的任何亂相都不曾發生。若非提起來的心漸漸落回,卻又如同跌入深淵一般,一直沉下去,摸不著底。
綁匪在信中,并沒有指明具體的位置。馬車按照她的原計劃,在幾座墳包之間停下。車前的燈籠在漆黑一片的山野之中,極是醒目,方圓四五里都能看見。
綁匪可能出現的地方,只剩這最后一處,數著天邊的星星,屏息凝神地等了一陣,直到子時已經完全過去了,整個亂葬崗卻依然不見任何動靜。
若非深吸一口氣,走出隱身的樹蔭。陸唯霜阻止不及,干脆也跟著走到車前。另一邊的云千山見狀,也從樹梢里跳了下來,掃落了幾片半干不枯的樹葉。
扮做侯府管家的公差迷糊之中,看到有人過來,一個激靈驚醒,滾下馬車,忙不迭行禮:“沈大人,云大人,九皇子。綁匪可有露面?”
若非搖搖頭,繞著馬車轉了一圈,從車后揭下來一張黃色的紙條,借著燈光,念著上面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奉勸閣下莫要再插手此事,否則司徒斌狗命不保。”
陸唯霜接過來,湊近燈籠,翻來覆去細細端詳了一陣,糾結著從懷里摸出一張道符來,兩張對照了一下,欲哭無淚地看著若非:“這個……怎么那么像……你畫的那些?”
“這種黃紙毫無特色,是最便宜的那種,滿大街都是,誰都可以搞到。看來這綁匪,是知道司徒鎮不會來,所以根本就沒打算現身。”
云千山說話間,向若非冷冷掃去一眼:“你……可能被他給耍了。”
言外之意,還連累他一起,在這亂葬崗里,喝了大半個晚上的西北風。
“不是像,這就是臣畫的,而且是在水鬼案最開始的時候。”
若非目視著兩張看似一模一樣,其實最后一筆稍稍不同的兩張道符。當時芳草巷賣菜的大嬸問自己討護身符的時候,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會有那么多的生意,所以之前的那些,畫得很細致。在運筆著墨上,極盡風流倜儻之能事。
至于后來那些,蘿卜快了不洗泥,就都草草了事了。
公差驚出一腦門冷汗:“這個……沈大人,這什么時候貼上去的,小的的確不知啊……”
面見綁匪的計劃雖然落空,但卻絕對不虛此行。因為倘若有人在空曠的官道上,或者長亭鎮中接近馬車,一定會被公差發現。
而天霄城夜市繁華,人來人往,很容易趁人不備,貼上這么一張紙條。加之最近水鬼的傳聞橫行,車后貼道符紙,并不會引起側目。
這也說明,兇手就一直藏匿在城中,而且現在還在。而且能夠認得給侯府送菜的農戶,和接近運送贖金的馬車,這個人一定得常去侯府附近蹲守才行,甚至就住在附近。
還有那些道符,同一批出手的并不多,又都給了芳草巷周圍的住戶,問問他們,就知道是誰轉賣給了什么人。
今晚看似一無所獲,其實已經將兇手的范圍,圈定在了很小的一片。
雖然做夢都想壞了這門婚事,司徒斌一死,也正好得償自己所愿,可是到底跟自己有血海深仇的,只是沈家。倘若要對付姓沈的,她一定可以不擇手段。至于旁人……牽連太多,只恐會生出別的變故。
目前,除了他們三個,沒有人知道,大理寺中,曾經放錯了一本卷宗。也正是這本卷宗,將自己的視線引向了魯超一案,并進一步將三件案子串到了一起。
只是三案合一之后,所有的線索其實根本沒來得及整合。還是各成一系,不曾真正的融會貫通。
幾乎可以確定,如今發生的一切,都跟四年前丹霞江河堤有關。但這個秘密,不僅受害人司徒鎮不想他們知道,就連兇手也絕口不提。
倘若此時突然要造訪丹州,無異于打草驚蛇,一定會引起兩方的懷疑。但是眼下不同,正好可以利用這張黃符,將火引到自己身上,然后金蟬脫殼。
若非說出來自己的打算,陸唯霜差點驚掉下巴:“什么紙不好用,偏偏用自己的符紙來傳信,你會那么蠢?再說你走了,京城里怎么辦?司徒斌還沒找到,萬一兇手再殺人呢?”
說完也不管物證與否了,手指一彈,黃紙便落進了燈籠。道符見火就著,一哄而盡,慘白的燈籠紙被煙霧熏黑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