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暗暗打鼓，只有裝模作樣地繼續磨墨。

誰知關朗卻抽過桌上一本發黃的書冊，翻看了幾眼，突然又問：“你可知我這正房為何叫‘慕淵閣’？”

康月在裝不懂與高談闊論間糾結了一下，最后還是說出了口：“朗叔應當是陶淵明先生的追隨者。”見關朗雖然一臉平靜，但卻帶著明顯探究的目光，康月繼續開口：“可能，竹林七賢什么的，您也有幾分仰慕。”

“那你呢？月兒可喜歡我的喜歡？”康月聽不出關朗聲音中的喜怒，但她看不見的是，關朗握著書冊的手指節有些發白，昭示著這只手的主人內心其實并不平靜。

“對酒當歌，及時行樂什么的喜歡。捫虱而談不喜歡。”

康月想了想，又十分狗腿地補充：“幸好朗叔您繼承了他們的清俊脫俗，熱愛美好，卻沒有似他們這般不修邊幅，臟亂不羈。”

關朗挑眉勾唇，笑意流淌：“想不到，蕓蕓眾生，茫茫天下，月兒竟是我的知己！”

離京時，關朗方五歲，但已有神童的美譽。他父親沒有入仕，但卻是京城最大的書院的夫子，到了泉州，韓氏再難也沒停過他的學業，即使后來只余關朗一人，憑著祖父和父親留下的書籍手稿，關朗也沒有放松，這名聲就漸漸傳了出去，竟也不斷有學子上門求教。

但對于這些來切磋學問的，關朗十分隨性，心情好了就接待一二，心情不佳就拒之門外。雖然那些有幸進了山莊的人回去之后對關朗的學識贊賞有加，但對他這不甚禮貌的舉止卻也頗有微詞。

關朗行止隨心，并不在乎世人看法，但卻被康月道破他內心對“建安風度”的傾慕，一時竟然十分愉悅。

扔下手中的書冊，他緩緩開口：“前日，祖母派我去向靜嫻師太道謝，我順道問了一些你這些年的情況，她只說你是個特別的孩子，這一輩子，會有些奇遇。這幾日，我翻了幾本古書，倒真找到了幾個溺水、昏迷、雷劈之后性子大變的事例。看來，你的奇遇，應當就是這次雷劈了。”

康月心中大喜——正糾結怎么解釋呢，關朗自己倒已找好了因由，放松之下忘了自己手中還捏著一枚漆煙墨，激動地揮了幾下手，說：“就是就是！我這腦子好似換了一個，突然就多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朗叔叫我看的那些書，里面的內容我只要看一遍就能記住！”

漆煙墨沾上的墨汁隨著康月的動作滴在了她的裙擺上，但她毫不在意。

看著康月靈動異常的眸子，關朗摸了摸她的腦袋：“嗯！以后，朗叔親自教你讀書，我們月兒要做才女了！”

康月大大松了一口氣，傻白甜女主已經不流行了，她一定要做個美貌與智慧并存，智商與情商共贏的不一樣的女主！一想到以后不用再擔心會被人看出她這具身體已經換了芯子了，她心情大好，墨磨得更歡了！

接下去幾日，關朗扔給康月一堆書，說叫她自己先看起來，得了空就親自指點她一二。

可關朗很忙，眼看著就要夏收，但偏偏見天兒地下雨，看著泡在水里的金燦燦的谷穗，佃農們心焦得很，一年大半的收成都在這里啊！

一連數日，關朗都泡在田頭，巡查各處田產。好不容易等到雨止，看到佃農們開始搶收，關朗才回到山莊。

他邁進壽康堂時，康月正指揮著天賜在韓氏面前表演背詩。

關朗扔給康月的那堆書，無一例外，是三國兩晉的詩集。孤兒院里有一座小小的圖書館，那幾本破破爛爛的書是眾人爭搶的對象。康月極愛閱讀，非常想把這些書留下來細細翻閱。但這顯然是不現實的，所以她就養成了強行記憶的習慣，把故事記下來，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品味。

她超強的記憶力就是這樣培養起來的。關朗給她的詩集，略看幾遍，她就記住了。看到一邊安安靜靜的天賜，她伸出手捏了捏他明顯紅潤起來的臉蛋，生出些欺負小朋友的惡趣味——反正，照在現代，二十五的她足以當天賜的怪阿姨。所以，康月最近最大的樂趣，就是教天賜背詩。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聽著天賜口齒清晰，一板一眼地念出這《觀滄海》，韓氏滿臉皺紋又一次綻放成菊花——

“好好好！天賜真厲害！李嬤嬤，快些把準備的冰糖蓮子雪耳羹端上來，給天賜潤潤嗓子！”

“老祖宗，這都是我教的！怎么不賞我一碗啊？”康月現在已完全適應了扮演十歲女童，賣的一手好萌。

韓氏點點康月的腦袋，笑著說：“我早聽杜嬤嬤和李嬤嬤說了，我們天賜聰明絕倫，你在一邊念詩，他聽聽就記住了！”

康月訕笑，吐了吐舌頭。教天賜背詩，其實并不是她有意的。就像韓氏說的，有一次她念著念著，就停下來喝了口茶，天賜居然接著把下面的詩背完了！原來這家伙的智商跟顏值一樣高得嚇人！

所以，康月自個兒背詩完成關朗交給自己的“家庭作業”的同時，順帶就把天賜也教了。這幾日，甚至開始教他識字，也是一教就會。

韓氏打心眼里喜歡這兩個聰慧可人的小家伙，端出來的雪耳羹當然是兩份的。看康月和天賜一起吃得歡，心里就似溶了個冰糖塊。

幾日不見的關朗從門外進來，鞋底衣袍沾了些泥巴，臉上還有淡淡疲累。韓氏看得一陣心疼，連聲吩咐他趕緊去洗漱歇息。

但是，還沒等關朗應聲，海福就火急火燎地沖了進來，大聲嚷到：“莊主，北莊那里出事了……”

望海山莊建在一座小山上，位于關家田產的正中間。為了便于管理，關朗把這些田產按方位分成四部分，分別叫不同的管事打理。北莊離望海山莊不遠，海福急急忙忙把事情一說，韓氏也坐不住了，非要跟著去看看。康月一聽有熱鬧可瞧，把天賜往杜嬤嬤手里一塞，打著照顧韓氏的旗號也爬上了馬車。

這種絕佳的搶戲時機，怎可錯過？

一個時辰后，大家已經站在了出事的地點。

看著大片金黃飽滿的稻谷軟趴趴地淹沒在混黃的水中，佃農們心如刀割，有一些農婦模樣的，甚至抹起了眼淚。

見到關朗和韓氏，大家立即圍了上來，從這些七嘴八舌的敘述中，康月聽清了事情的大概——離這些田地不遠的小山上，有一個大水池，前幾日的連綿陰雨，讓水池邊的泥石松動，今日午后居然潰了堤，奔涌而下的水流沖垮了方圓十幾里的稻田。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佃農們趁今天天氣晴好，正在田中搶收，大水來時，有一些來不及逃的竟被卷走，下落不明，生死難料。

關朗臉色冷肅，心如油煎，但還是有條不紊地吩咐海福等人開始善后。康月扶著韓氏，對一些默默垂淚的婦人溫言安撫著。

從山上泄下的池水繼續奔流著，關朗打算帶人上去看看。正想出發，一陣喧嘩，一群呼天搶地的婦人帶著一幫大大小小的孩子過來了。

為首的是一個老嫗，見到關朗和韓氏，立即奔過來雙膝著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喊：“東家！我那大兒子今天一大早就說要出門來割稻子，吃了午飯也沒歇著，放下飯碗就過來了！我叫他別性急，可他說東家吩咐一定得早日把這稻子割下來！誰知，誰知那水池會潰了堤！我可憐的兒哪！若是你沒有急著出門，就不會遇上這禍事了……”

有了這老嫗的帶頭，這一群老弱婦孺亂作一團，哭聲喊聲震天。

韓氏急出一頭汗，連忙想把跪在她面前的那個老嫗拉起來，但養尊處優的她力氣明顯敵不過這個農婦，被一甩手，她一個沒站住，趔趄著往后退，幸好康月趕緊上前，用自己的小身板抵在她后背，才堪堪站穩。

關朗伸手把韓氏和康月護在背后，雖然內心有些惱這個老嫗，但這種時候，他也不好說什么。

老嫗見關朗和韓氏臉色不虞，但沒有其他反應，想到來之前那人對自己說的話，抹了一把眼淚，聲音又拔高了幾度：“東家！我那可憐的兒可是為了幫山莊搶糧食才會被沖走的！這鬧出了人命，你們可得給個說法啊！”

這話一出，很快得到了眾人的附和，哭喊聲又高了幾度，雖然知道這水池潰堤其實跟山莊沒關系，但他們總是山莊的人，況且關朗的確說過趁天晴抓緊收割的話。橫遭大禍，這些沒什么文化見識的農民很容易找一個情緒的宣泄點，或抱怨，或遷怒，或責怪，有了這個老嫗的帶頭，大家的哀泣中很快夾雜起了罵聲。

韓氏一路帶著山莊走過十幾年的風雨飄搖，但這樣的場面還是第一次遇見，怎么說，也是十幾條人命啊！整個人有些微微顫抖，若不是康月扶著，恐怕連站都站不住。

關朗輕輕拍了拍韓氏的手以示安撫，深吸一口氣，高聲說道：“各位鄉親，發生這樣的事，我們都很難過。大家放心，我已派人去尋被沖走的兄弟們，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會放棄。若是真的遭遇不測，關朗在此承諾，定會幫著料理后事，給予補償！”

關朗的話讓大家稍稍安靜了下來，喚過另外一個小廝，關朗吩咐他把這些人家都失蹤了什么人，體貌特征如何，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并且立即又增派了一些人手往下游去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