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大家的哭喊聲漸漸消停，老嫗有些焦急，狠命抽噎了幾下，伸出一只臟兮兮的手抓住關朗的袍子下擺，說：“莊主！這么大的水，這人，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回來了吧？沒了我那大兒子，我家，可是揭不開鍋的！”

康月見關朗一臉隱忍，看著他雪色衣袍上被老嫗抓出的黑手印，想上前把老嫗扶起來，但想到她剛剛甩開韓氏的戰斗力，料想不是自己這副十歲女童的身板可以應付的。就對一邊站著的兩個婦人說：“兩位大嬸，麻煩幫忙把這位大娘扶起來。地上濕，對身子不好。”

見老嫗終于被人攙著起身，康月才繼續說：“這位大娘，你先擦把臉。你家大哥如今下落不明，最要緊的，是找到人再說。大家放心，我們莊主不會對這事不管的！”

在現代見過無數或真或假各種“鬧”的康月已經看出來，這帶頭的老嫗，失了兒子悲傷是真，但想趁機撈些好處也不假。

康月安撫好了老嫗，抬眼望著關朗。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不怒不喜，不慌不忙，關朗心頭一震，對康月又高看了幾分，想不到這丫頭，平時看著歡脫，遇上此等事情，居然頗有幾分沉穩。

見關朗只是盯著自己，康月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做了個數錢的動作。康月不知道在這大越，人們是用什么動作表示銀子的，但愿關朗看得懂。

關朗無聲地笑了，在聽海福說了這里的情況之后，他早有準備，想不到這小丫頭跟自己想一塊兒去了。他給另一個小廝海順使了個眼色，海順拎著一個小布包上前大聲說到：“鄉親們不要著急，大家知道，莊主和老祖宗一直是寬厚的，此番天災，莊主早有準備，請大家隨我來，根據剛剛登記的，每家先領五兩銀子應應急！”

按大越律法，對于田地的收成，佃農和地主是三七分，但是各種上交官府的賦稅是全部要佃農交的。早年老祖宗當家，感念在望海山莊最艱難的時候，是這些佃農們不離不棄，一起幫襯著渡過了難關，在情況好轉時，就把這上交的賦稅改為山莊和佃農各出一半，大大減輕了佃農的負擔。關朗接手后，也沒改過來，一直是這樣操作的。所以，望海山莊的佃農可以比別家每年多收不少糧食。

佃農們一直很有干勁，對各種活計也很盡心。其實不用關朗吩咐，這幾天天氣好轉，他們也是要爭分奪秒搶收的。沒想到，這種勤勞今日卻害了人。水池潰堤之時，本該是大家回家吃午飯稍事歇息的時候，但北莊的佃農們有很多都仍在田頭忙碌，就遇上了這飛來橫禍。

大家漸漸止住哭聲，開始排隊從海順手中領銀子，有幾個拿了銀子之后直接就回去了，在這兒哭鬧畢竟不是辦法。

眼看場面漸漸被控制住了，人群外突然響起一個有些暗啞的聲音：“都說望海山莊待人寬厚，今日一見，殊不知這一條人命，居然只值五兩銀子！可笑！可笑！”

康月循聲望去，一個身穿鴉青直裰，搖著一把紙扇的鄉紳模樣的人正在不遠處瞧著他們。

他年約五十，頭發花白，五官尚稱得上俊美，只是眼神有些陰郁，一邊站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看打扮似乎是個讀書人，面容有些與他相似，雖然帶著點淡淡的笑容，但康月總覺得笑容里有些不懷好意。

想必這兩人應該已經來了一會兒，看了很久的熱鬧的了，想到他們剛剛說的話，康月就想說點什么。可她明面上，畢竟只是望海山莊的丫鬟，她就把目光轉向了關朗和韓氏，發現兩人的臉色更加陰沉，盯著那兩人，十分厭惡。

“啊——”又是一聲刺耳的哭聲，“我那可憐的兒哪！你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為東家種地，如今你走了，東家就只給五兩銀子啊！”

還是那個老嫗，有了她的哭喊，好好領著銀子的人群又開始騷亂起來，有一些甚至把手上的銀子砸到了地上。

那兩個男子見目的達到，交換了一個眼神，這眼神，被康月瞧在眼里。

場面又開始失控，韓氏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顯然氣得不輕。關朗那張瑩白如玉的俊臉已黑得可以滴水，但不知為何，兩人還是沒有開口。

康月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大聲說：“誰告訴你們這五兩銀子是賠給你們的！大家這樣急沖沖地趕出來，想必家里已經亂成一團，都沒個做飯的吧？這銀子，是莊主和老祖宗給你們家孩子買點好吃的壓壓驚的！再說，各位被沖走的大哥大叔大伯，總有那么幾個會鳧水的吧？人還沒找到，你們就在這咒他們死！”

康月人雖小，但聲音很清亮，見大家朝自己望過來，康月趕緊接著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莊主剛剛派出去的人就是去找這些被沖走的人的，如今到底是怎么個情況，誰也說不清楚。鄉親們都累了，不如拿了這五兩銀子回去好好歇息一下，望海山莊這么大，不會對此事不管的！”

康月的話止住了很多人的哭聲，只有那個老嫗在接收到某人的眼神后，不死心地問：“若是，若是家大兒子真溺死了？莊主你給賠多少銀子？我跟你說，要是少了，我拼著這條老命，也要鬧上你山莊里去。”

“這位大娘此話甚對，為了防止賴賬，趁大家都在，各位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并且要把這賠償問題商量出個結果的。”

“照本朝律法，雇主是要對在自己做工的人的安全負責的。若是出了人命，這賠償少說也要三百兩銀子！如果雇主不肯出，或者大家不想要這銀子，是可以去衙門里告的！”

鄉紳模樣的人和那個年輕的書生一臉同情，十分“好心”地為鄉親們出著主意，但眼角露出的那絲不屑與挑釁，還是沒有逃過康月的眼睛。

“二堂伯和四堂兄此話，甚得我心。既然我們關家，已經有人出來表了態，大家可放心離去，此事，望海山莊，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關朗終于開口，修竹般長身玉立的翩翩少年雖然年輕但臉色十分真誠，終于，領了銀子，大家漸漸散去。他們是站在田邊的一處高地上的，突然少了剛剛的喧囂，耳邊只余洪水嘩嘩流過的聲音。

“二堂伯消息倒是得的早，我這邊剛出事，你和四堂兄就過來了。”關朗的話讓康月明白了這兩人的身份——關福清，關朗的二堂伯；關鵬，關朗的堂兄，在關家孫輩中排行第四，因此關朗稱他四堂兄。

從韓氏口中，康月已聽說了無數這兩人的劣跡，那日上門的二奶奶和何氏就是關福清和關鵬的妻子，對這家子人，康月心里早已給了無數差評。怪不得剛剛關朗和韓氏剛剛見到兩人時，臉上的厭惡那么明顯，明顯得都懶得開口。

關朗和韓氏都不想與兩人周旋，沒等他們回應，關朗就把韓氏扶上馬車，再俯身把康月抱上去，吩咐海順帶著兩人先回山莊。

康月掀起簾子，探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瞥了一眼不遠處那兩人，壓低聲音說：“朗叔，你可是要去山上查看？”

剛剛康月的表現已經讓關朗刮目相看，這回居然還一語道破自己的想法，關朗內心一片柔軟，輕輕點頭。

康月一聽，把簾子一甩就下了馬車，抬頭望著關朗說：“朗叔，我與你一道去。”生怕關朗不同意，康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眨巴著黑魆魆的雙眼說：“我有這個！”

康月的意思是她有一顆被雷劈過的“聰明無匹”的腦袋，關朗略一想，就同意了——反正這丫頭，這些日子的行止，還有今天的表現，哪像個十歲的孩子？帶上她，指不定真有意外收獲。

見關朗一臉溫柔地把那個小女孩抱上抱下，韓氏壓根連個正眼都沒給他們，關福清父子臉色更難看了。關鵬上前幾步，睨視著關朗說：“七堂弟，若是那些人家鬧將起來，告到了衙門里去，記得支會我一聲。怎么說，我如今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知府大人那邊，我還是說得上話的！”

“四堂兄有心了！若是四堂兄這么想提早跟衙門打交道，不妨繼續去攛掇那幾戶人家，叫他們不要收我家的銀子，為了爭口氣，去衙門告我，如此，四堂兄才有用武之地！”

關朗急著上山瞧決堤的情況，這話說得是毫不拐彎抹角，關鵬氣得渾身顫抖，伸出一根手指只會發出一個“你”字。

把康月抱起放在馬上，關朗自己一個瀟灑利落的翻身上馬，再也不看兩人一眼，自行離去。

“父親，你看這關朗——”關鵬氣急敗壞，對著關福清說。

關福清比關鵬沉穩多了，冷冷一笑：“不用理會！關朗一貫狡猾，我們這么快趕來，他猜出這些民眾是我們教唆的也不是什么難事。放心，我還有后招，這次，說什么也要他把這北莊的田產給我吐出來……”

關鵬望了望四周，白茫茫洪水下浸泡的良田一眼望不到邊，露出幾絲喜色，但想到關朗上了山，他又很快皺起了眉頭：“父親，關朗上了山，可會看出些端倪？”

“無妨！他就是多讀了幾本書，那玩意兒，他應當只聽過沒見過。認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