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靠海，又是南方，所以算算日子雖已是臘月，但望出去依然是草木蔥蘢。望海山莊的佃農(nóng)們冬天雖閑了些，但也不似北方天寒地凍干不了活，依然在田間地頭忙碌著。特別是康月提議的“稻麥”兩季，讓大家的冬天多了份盼頭。

康月和天賜穿一身簇新的細棉布衣衫，好奇地趴在馬車的車窗上向外望。

看著兩張開心的笑靨，關朗也就不再糾結(jié)康月執(zhí)意要換這身在他看來就是下人穿的衣服了。入秋以后，他早吩咐錦綸繡坊給兩人縫制了新衣，清一色蜀錦，貴氣精致。

但那日他回來，見到兩個小人居然穿著一身山莊統(tǒng)一的下人服——康月是茜色短襦月色百褶裙，天賜是青色短褐，一問才知康月嫌那些絲啊綢啊緞啊的布料行動起來顧忌太多，她和天賜隔日就要習一個時辰的武，加上跟著趙夫子學文也是上躥下跳的，小孩子汗又出得多，絲綢衣服不吸汗，就去找了兩身下人衣服穿。

不過是一身衣服，關朗大手一揮，扔給錦綸繡坊一大張銀票，吩咐給兩人做幾身面料軟和的棉布衣衫。

看在這張銀票的面額有些巨大的份上，泉州城里的錦綸繡坊第一次做起了不是絲綢面料的衣服。

康月很滿意，天賜也很滿意，見到關朗愈加熱情，笑容愈加甜美，和趙夫子又一次用膳時，明顯減少了給他夾菜的次數(shù)，改為服侍關朗。關朗開心之下，給兩人放了一天假，說要帶他們?nèi)ト莩抢镒咦摺?/p>

天賜對繁華的泉州城很好奇，拉著康月，一雙黑魆魆的眼珠四處轉(zhuǎn)動著，似乎，這樣的地方，他曾經(jīng)去過，但是，是在哪兒呢？和誰一起的呢？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朗叔和月姐姐都說自己忘記了一些事情，可是夫子明明說自己記性很好的啊？一首詩，聽幾遍就記住了。天賜小小的腦袋里一片模糊。

很快，街邊各種小玩意兒吸引了兩人的注意，糖葫蘆、面人、木雕的小動物、貝殼做的風鈴……只要兩人在某個小攤邊停留的時間長了些，關朗就隨意拋出一錠銀子，不一會兒，身后跟著的關福和關順手上就拎滿了東西，花花綠綠的，瞧著像個移動的小攤。

路過一間首飾鋪，關朗腳步一滯，瞧了瞧身后兩個玉團子一樣的小人，一身細布衣衫制作倒是精良，但渾身上下干干凈凈，康月梳著兩個分肖髻，綁著兩根藍色絲帶，天賜的頭發(fā)只梳起一半在頭頂用青色絲帶扎了個髻。這么漂亮的孩子，是他關朗的人，怎么可以連件首飾都沒有？

看來自己照顧孩子的經(jīng)驗還是不夠，是他疏忽了。關朗稍稍自省了一下，就帶著兩人邁了進去。

老板顯然對關朗很熟，白胖圓柔的臉上堆滿笑容：“關莊主！昨天剛到一批上好的墨翠牌子，您可要看看？”

“不用，你替這倆孩子看看，有什么合適的，盡管拿上來。”

老板有些詫異，關朗看著云淡風輕，人畜無害，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冷情的人，年近弱冠，身邊也沒個侍妾啥的，除了莊里的老祖宗，也沒瞧見他對誰上過心，怎么突然冒出兩個孩子？

老板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康月和天賜，衣著有些普通，但長得離奇得好，看來，傳說關莊主喜好一切美好的事物是真的，不知這兩孩子跟他是什么關系？老板的心思雖轉(zhuǎn)得多，但手下卻沒停，轉(zhuǎn)身就親自取出一枚瑪瑙玉佩，一根白玉發(fā)簪，一串水晶瓔珞，一對素銀鐲子擺在關朗面前。

“這枚白玉簪子不錯，就是大了些，插在我們天賜頭上有些長，老板你找人截一截，再磨一磨。”三言兩語，用料精良的白玉簪就被生生去掉了上好的一段，始作俑者關朗卻兀自接著說，“瑪瑙太紅，跟天賜不配。你找一方和田玉的。水晶瓔珞尚可，素銀的太寒磣，換黃金累絲嵌八寶的來。”

老板抱歉地表示，黃金累絲嵌八寶這種貴重的手鐲只有成人的，沒有那般小的，關朗當即就訂了一對，另外又挑了一朵水頭十足，通體碧綠的翡翠珠花給康月才作罷。

轉(zhuǎn)眼已是中午，關朗帶著裝扮一新的兩人邁進醉仙居，這醉仙居，康月是聽人說起過的，是泉州最大的酒樓，吃一頓的費用抵得上普通莊戶人家一年的用度。

看關朗眼睛也不眨地點了一大桌子菜，康月終于問出縈繞她心頭多日的一個問題：“朗叔，山莊那些地，可以賺很多銀子嗎？”

穿越前那篇論文還存在康月的腦海里，康月記得她那博士閨蜜引用的文獻資料里表明——明朝糧食畝產(chǎn)量約2石，換算成銀子大約在1兩到2兩之間，這些年在關朗的精心操持下，除了種糧，還開了一些荒地種果蔬，歷朝歷代農(nóng)業(yè)都是國之根本，可要靠這個賺大錢，是不大可能的。

關朗的行事做派，平日里山莊的吃穿用度，康月只在《紅樓夢》里見過。

聽到康月的問題，關朗放下手中的酒杯，深深地看了過來，良久，才摸了摸康月的頭，有些復雜地說：“我們月兒，慧眼如炬！”

摸著胸前晶瑩剔透的瓔珞，喝著鮮美無匹的乳鴿湯，康月默默低下了頭——看來，跟她想的一樣，關朗，定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產(chǎn)業(yè)。她沉默了下來，最好，最好他做的事是合規(guī)矩的，若是出事，她這場穿越大戲可是要提前領盒飯的啊！

天賜吃飯一直很安靜，康月有了心事，倒變得淑女了一些，關朗不知在想什么，時不時看幾眼兩人，也沉默著，一餐飯，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靜。

大家似乎都失了閑逛的心思，見天賜邁著小短腿打著哈欠，關朗就帶兩人回了山莊。搖搖晃晃的馬車讓康月也犯起了困，關朗索性把兩人放倒在軟墊上，很快，兩個小家伙就陷入了夢鄉(xiāng)。

望著兩張紅撲撲的睡顏，關朗無奈地嘆息一聲，也開始閉目養(yǎng)神。

或真睡或假寐的三人目前還不知道，待他們回到山莊，正有不速之客等著他們呢！

見到關朗的馬車，韓氏身邊的齊嬤嬤就迎了上來，顯然已等候多時。

“少爺！京城來客人了！”

關朗從車上把康月和天賜抱下來，直接就去了壽康堂。

剛跨進垂花門，就聽到一陣有些夸張的笑聲，夾雜著韓氏醇厚的說話聲。關朗加快腳步，撩起簾子進了門，他先領著兩個小的向韓氏請了安，才看向來人。

“朗兒，這是你二舅公家的大表舅母，這是你三表妹，你可還記得？”韓氏笑著替一邊的一對母女介紹。

關朗離京才五歲，這些京城的親戚印象早已模糊，但他還是很有禮貌地向兩人問好。

看著眼前這個芝蘭玉樹的年輕人，想起這些天來聽到的傳言，關朗這位表舅母臉上的笑意又深了些，忙不迭地應道：“好！好！不愧是姑母養(yǎng)出來的，真是一表人才！”

“這就是月姑娘和天賜小少爺吧？哎喲，姑母您身邊，怎么凈出這天仙似的的人兒！我看京城里那些貴女貴公子，都沒幾個比得上這小模樣的！要說我家蘭姐兒，這姿容在京城也是排得上號的。誰知跟這倆孩子一比，嘖嘖！”這位表舅母極會說話，一下午已經(jīng)聽韓氏講了不少這兩孩子的趣事，知道這兩孩子如今可是山莊里的紅人兒。

趁表舅母說話，康月抬眼看了看她，容長臉，丹鳳眼，細細碎碎的皺紋若隱若現(xiàn)，一件紫紅色的褙子雖是綢緞，但瞧顏色和花樣卻有些暗沉。

在表舅母身后，還站著一位穿雪青交領上襦，系淺碧六幅褶裙的少女，從關朗進門，一雙含羞帶怯的眼睛就不時往他身上瞟。她膚色白凈，容色嬌妍，頭上只戴了一根素銀的簪子，整個人如澗邊百合，風中寒梅，楚楚動人。

聽到母親提到自己，她邁著小碎步出來向關朗行了個禮:“茵蘭見過表哥。”聲音婉轉(zhuǎn)悅耳，行動如弱柳扶風，簡直是康月想象中的閨秀標桿。

韓氏心喜，替關朗回了句:“別這么見外！蘭兒快免禮！”見康月眼睛也不眨地盯著人家看，戲謔道:“看傻了吧！叫你別像個野猴子似的瞎跑。瞧瞧，這才是一個小姐的模樣。還不快過來見禮，這是表舅婆和表姑！”

康月和天賜向兩人行了禮，表舅母身后跟著的一個婆子往兩人手里塞了個小小的荷包，表舅母嘴里叫兩人起身，眼光在兩人頭上多停留了一會兒——這珠花，這玉簪，可不便宜。

韓氏把表舅母母女安頓在了離云霽院不遠的客來居，叫下人領著她們自去歇息，韓氏留下關朗說了她們的來意——

表舅母郭氏是韓氏侄子的正妻，但她這個侄子，是個寵妾滅妻的主兒，聽信一房姨娘的讒言，要把嫡女也就是韓茵蘭嫁給一個紈绔，郭氏與丈夫大吵一架后就帶著女兒來了泉州。

本來，她們是去投奔關家大房的，因為關大爺?shù)亩合眿D正是郭氏的同胞姐姐。但郭氏今日來拜訪時話里話外都說自己這些年過得有多難，好不容易來了泉州，還住不慣，說話間還特意揩了揩自己有些泛青的眼圈，一副休息不好的模樣。

韓氏是知道關大爺家的情況的，關大爺已經(jīng)過世，兩個兒子一個辦了家小小的私塾，一個在泉州城里開了個商鋪，即使那個開商鋪的住到了泉州城里，他們住的那個院子逼仄得很，加上關大爺還有幾個孫子，均尚未娶妻，韓茵蘭這個大姑娘跟他們擠一個院子也不合適，當即就留她們住下了。

反正，這望海山莊房子多的是。加上這么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娘家來人，著實有些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