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淵閣,關朗坐在椅子上,盯著被他放在書桌上的康月。
起初康月還能晃著兩條腿,一臉無所謂地東張西望。漸漸地,她被關朗專注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毛,難道——朗叔真有些喜歡韓茵蘭,往日里那般只是在欲擒故縱?今日她逼得韓茵蘭表白,是不是打亂了朗叔的計劃?
心里裝了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康月就安靜下來,低下了頭。
但關朗卻沒打算放過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逼視著她說:“月兒可知錯在哪兒?”
“我不該和夫子偷聽你們講話。”康月決定先說個最近的。
“如此而已?還有呢?”
“朗叔的婚事應該由朗叔自己決定,我不該插手。”
“沒有了?”
康月認真想了想,搖了搖頭。
關朗無奈地嘆息一聲:“月兒以后,萬不可做這些事,女孩子家,名節最重要。若是被傳出去,你插手自家義叔的婚事,還諸多設計,將來誰還要娶你?此事,趙夫子絕不會說出去,天賜還小應當不懂,但我也會跟他說萬不可與任何人提起,包括——”
“包括老祖宗。我會替你瞞下來,但是,你必須向朗叔保證,以后做事,必須三思而后行!斷不可為了一些無關緊要之事把自己牽扯進去!”
知曉關朗的生氣與郁結都是為了自己,康月有些動容,一邊點頭一邊嘟噥:“知道了。可是,這也不是無關緊要的事。朗叔你身不由己的事情那么多,找個妻子,可是要陪你過一生的,我就怕你美色當前,頭腦發熱就應承了下來。日后再發現表姑非是你良人后悔!”
康月的聲音很輕,但關朗卻聽得清清楚楚,想不到連婚姻大事,這個小丫頭都與自己的想法如此一致,關朗一把把康月抱下來放在自己腿上:“乖啊!此事朗叔自有主張,一定不會隨便的!”
“那,你以后若是看上了哪家女子,一定要帶我去瞧瞧!我不喜歡那種矯揉造作的!”
“好!一定要月兒喜歡才好!”
捧著一盤新出的點心進來的海福見到這又膩歪在一起的叔侄,再聽到這不著調的對話,搖了搖頭:“莊主啊,是你找媳婦兒,還是月姑娘找夫婿啊?憑什么要月姑娘喜歡才好?你們這話,難道沒有問題?”
海福當然只敢腹誹,放下點心,看他們莊主掰下一小塊點心就往月姑娘嘴里喂,月姑娘十分嫌棄地避開說他還沒洗手,莊主硬把點心塞進月姑娘的小嘴,月姑娘氣鼓鼓看著他,莊主十分開心地大笑起來……
這種場景,他和海順兩人見得實在太多。雖然月姑娘才十一,雖然兩人名義上是叔侄,但難道可以這么親密嗎?
韓茵蘭紅著眼睛回到客來居,羞憤欲死,見到郭氏,再也忍不住,珠淚滾滾落下:“母親,我們還是收拾東西去姨母家吧!”
郭氏見她情景,知曉她定當表白被拒,冷哼一聲:“你那表哥就一白身,不過仗著有幾個臭錢,竟不把我們這種清清白白的京城名門閨秀放在眼里,忒氣人!如此,就不怪我不客氣了!蘭兒,我且問你,對你表哥,你是否還有心?”
韓茵蘭忘了拭淚,一時竟呆住了——如此直白的表示,表哥都不以為意,難道此事還有轉機?
見女兒先是驚愕,后又欣喜的表情,郭氏就知道女兒并未死心,她心下稍安,吩咐柳枝看住門口,壓低聲音說:“你只需如此這般……”
郭氏的聲音越來越低,韓茵蘭的臉色變了幾變,終于,哭得有些紅腫的雙眼中放出一種特別的神采,看了一眼郭氏,輕輕點了點頭。
第二日,韓茵蘭果然不再去云霽院,準時出現在壽康堂給韓氏請安,韓氏看到她雖臉色郁結,但并無怨恨,又對她歡喜了幾分,給了她一套上好的紅寶石頭面。
韓茵蘭一如既往乖巧柔順,禮數周全地道了謝,然后有些抱歉地對韓氏說想去云霽院取回自己的文房四寶等用品。韓氏立即應下了。
自從上次關朗出事,云霽院守衛更是森嚴,但守門的人一看是這位最近日日過來一起讀書的表小姐,就沒有在意,立即讓韓茵蘭主仆進了門。
韓茵蘭按捺下“噗通”亂跳的心,趁四下無人,叫柳枝守在門口,自己閃身進了關朗的書房。
一炷香后,韓茵蘭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里,面色如常地出了云霽院。她沒有回客來居,先去了壽康堂,有些自責地表示“表哥早已把東西送回”,眼中淚光閃閃,似乎有無法言說的委屈。韓氏看得心軟,安慰了幾句就讓她回去休息了。
晚間見到關朗,知道他不喜韓茵蘭,韓氏也就沒有提起這事。殊不知,祖孫倆這一疏忽,就惹出了接下來的大禍。
這一日晚間,趙河洲邁入慕淵閣,發現關朗正將康月抱在腿上習字,十分默契的模樣,他挑了挑眉毛,雖覺得有些異樣,但卻沒說什么。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
康月從關朗腿上爬下來,替兩人斟了一杯茶,趙河洲看了她一眼,發現她并沒有離去的意思,知道關朗什么都不瞞她,就緩緩開口:“我方才從泉州回來,遇見了鹽場的王五,他想問問你何時給他回信?”
關朗正替康月剝著一枚金燦燦的蘆柑,聞言,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皺著眉頭說:“我四日前就已回信,告知他們販賣私鹽一事就此打住,若是愿意跟著我一起制味精,只需遵循原本的約定即可。怎么?海順沒有將信送出?”
三言兩語下來,三人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喚來海順一問,方知關朗這信他并未送出。
海順滿臉疑惑:“那日我去了趟凈房,有點鬧肚子就待得久了些。等我回來發現莊主您桌上的信就沒有了。我以為您等不及已經海福送出去了。”
這封莫名消失的信,似一塊巨石,沉沉壓在關朗、康月、趙河洲心頭,他們都知道,若是落在有心人手中,迎接關朗的,必將是萬劫不復!
他緩緩掏出一瓣蘆柑喂進康月嘴里,安撫地摸了摸康月滿是擔憂的臉,轉身對趙河洲說:“我叫人連夜收拾行李,明日,你就帶上老祖宗、月兒、賜兒出發去廣州,就說你要帶上他們游學,老祖宗是跟著去散心的。”
“你要我帶他們出去避避風頭?”趙河洲已經收起了往日里不羈的模樣,十分認真地問到。
“是!你放心,即使那封信落入官府,我也有法子把自己摘出來。但祖母年邁,我怕她受不起此番驚嚇。還請修遠兄幫我瞞著她,待到此間事了,再告知她不遲。”
趙河洲靜默了一會兒,終于點了頭。
康月幾乎是下意識地嚼著口中的蘆柑,往日里酸甜可口的滋味如今只余難言的酸澀,眼睜睜看關朗不顧自己的反對讓海順把自己帶了出去,她又一次開始痛恨自己這小小的身軀——雖然她已經表現得足夠聰明,但真遇上大事,關朗和趙河洲還是第一時間就想著怎么保護她,沒有讓她也去參與想辦法。
販私鹽的證據丟失這么重要的情節,她這個劇本大神怎么可以不在場?如今的她怕的早不是朗叔早早領盒飯她就得換男主,問題是她根本不想她朗叔出事!
不知關朗用了什么法子說服韓氏,第二日一大早,韓氏開開心心地領著康月和天賜登上了馬車。趙河洲和十多個山莊的護衛騎馬跟在一邊,齊嬤嬤、杜嬤嬤、海珠等丫鬟婆子坐在另一輛馬車上。
經過了一開始的新鮮感,在馬車的轱轆的單調響聲中,韓氏和天賜已經忍不住沉沉睡去。眼看已經出了泉州城,康月雪白的貝齒咬著殷紅的雙唇,終于掀起馬車的簾子,對趙河洲說:“夫子,月兒內急。”
趙河洲不疑有他,叫車夫把馬車靠在路邊,康月一溜煙地鉆進了一個路邊的草叢。
但一炷香過去,還不見康月返轉,趙河洲叫海珠去看看,海珠很快回來,臉色古怪,手上握著一封信。
趙河洲心底涌起不祥的預感,一目十行地看完,想到車內睡著的那一老一小,還是揮揮手繼續上了路。
雖然康月是個武學白癡,至今沒學會一套像樣的拳法、劍法、刀法,但近一年習武的日子卻讓她鍛煉出了一副好身體,她疾步而行,午時過后,便回到了泉州城里。用頭上一枚金釵做盤纏,扮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自己和大人走散了,她雇到了一輛馬車,終于在日落前趕回了望海山莊。
康月下車,看到那幾十個握著長棍、長刀的衙役,一顆心就不住往下沉。急急往前走了幾步,就看見關朗一身鐐銬被推搡著出來。
對上康月蓄滿驚恐與擔憂的眸子,關朗平靜無波的眼神終于起了變化,往她身后一打量沒發現別人,暗暗松了一口氣但隨即更是著急:“月兒!你怎么一個人跑回來!海福,待我走后,你立即送她走!”
康月上前,被一個衙役伸刀攔住,她不管不顧地往前沖,被他一把推開,小小的身體一下子摔倒在泥地上。
康月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不是因為磕破的膝蓋,而是因為關朗身上那沉重的鐐銬,同樣沉沉地壓在她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