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前，宋先生只派人來了一次寧陽侯府，送了賬冊過來，賭坊的賬是按季清歡的記賬習慣寫的，因此也不怕旁人能看懂。

賀書禮收了賬冊，粗略地掃了一眼，季清歡也在旁邊看著。

年里賭坊生意非常好，因為賭坊的名聲很大，收益也是逐步上升的，現在賀書禮手里能用的現銀，足足有幾萬兩。

賀書禮看賬的時候，倒是平靜，季清歡比他笑得更開心，她問他：“三爺，咱們還去莊子上嗎？”

“去。”

季清歡想起賀書禮的親事，雖說他們知道庚帖燒了，但是侯府沒有對外宣揚，說明侯府還還是想要讓郭婉進門的，便道：“夫人那邊……”

“這不需要你操心。你只管去收拾東西，同胡媽媽說一聲，明日就走?！?/p>

賀書禮坐在內室里，腿上擱著一個手爐，手上捧著賬本，閑閑地翻閱著，他瞥了季清歡一眼，見她坐在小杌子上發愣，一邊收回了視線繼續看賬，一邊問道：“在想什么？”

季清歡抬了抬秀眉，雙手托腮嘀咕道：“沒什么……”

賀書禮睫毛扇動，淡聲道：“你這不像是沒什么的樣子。”

兩人說著話，吉祥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傳話道：“三爺，夫人來了?！?/p>

季清歡回頭，吉祥哈著白氣兒跑進來的，只怕王氏來意不善，她連忙站起身，老老實實地垂手立在一側，模樣乖巧。

賀書禮也合上手里的賬冊，望向屏風那邊。

王氏領著丫鬟兩個丫鬟，還有一個婆子過來，丫鬟手里拿著幾本冊子，她胸口大起大伏，喘著氣兒，先剜了季清歡一眼，才大步往賀書禮跟前走，坐在羅漢床上。

季清歡福一福身子，取了干凈杯子，提起銅盆里溫著的茶水，給王氏倒了一杯，放在小炕桌上。

王氏目光一直跟在季清歡身上，她面色冰冷，左手掐著帕子，恨不得剝了季清歡的皮。

賀書禮心口一緊，朝季清歡看了一眼，示意她站在自己身邊。

季清歡倒了茶，趕緊退回賀書禮身邊，這還沒開春，天兒還冷著，她愣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賀書禮右手微握拳頭，放在賬冊上，抬眸冷聲問道：“母親來所為何事？”

王氏坐在羅漢床上抬起頭，低了低眼皮兒，看著賀書禮說道：“聽胡媽媽說，你還要去莊子上？”

賀書禮面色沉郁說道：“我不能去嗎？”

王氏還壓著脾氣，她好言勸道：“王家早就跟郭家提了親，都出了年，你的婚事不能再拖拉，我看你腿也好的差不多了。聘禮單子我跟你大嫂兩個早替你擬好了，你看一看，有沒有什么想添的東西，若是沒有，過兩日我就讓人去郭家下聘。”

綠桃抱著冊子，欠身送到賀書禮手邊。

賀書禮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冷毅地與王氏對視，母子二人誰也沒有先認輸的意思。

王氏臉頰抽了抽，已是極怒，她強忍著脾氣，冷靜地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賀書禮我告訴你，親事已經定了，你別想給我整幺蛾子！”

賀書禮沒有說話，他眸色陰沉地看著王氏，他的拳頭攥的愈緊，骨節繃著他透白的肌膚，泛著青白之色。

王氏氣極，切齒道：“去年定親的時候，你什么話都不說，現在你就用這副態度對待這門親事？你這副態度擺給誰看！你把寧陽侯的臉面，把郭家和郭家的小娘子置于何地！”

賀書禮嗓音極為克制地問道：“如果去年我拒絕了，母親就會答應嗎？”

王氏一哽，她的確不會答應，從寧陽侯府看上郭婉開始，這門親事就可以說是定下了。她話風一轉，帶著厲色看向季清歡，指著季清歡冷聲問道：“就是為了這個賤婢，所以你才跟我作對是嗎？”

季清歡頭皮發麻，雙肩一顫，腦袋埋的更低了，她絞著手指，掩飾她的惶恐不安。

她這個時候本該跪下的，但她不想跪，也不愿跪。

王氏眼神狠辣地掃了一眼季清歡，又同賀書禮道：“將來隨你要挑誰做通房丫鬟，或是抬了做妾，我都不管你。但是郭家小娘子，你必須娶！”

賀書禮揚起下巴，目光冷傲堅定，毫不示弱地看回去，清冷冷地說道：“若我不想娶呢？”

季清歡驚詫地瞪大了眼睛，悄悄地偏了偏腦袋，抿緊了唇看向賀書禮……他不想娶，他為什么不想娶？賀三這么說，王氏絕對不會饒過他的，他要怎么辦！

綠桃手腕也抖了一下，險些將手里的冊子掉在賀書禮腿上，她額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

王氏臉色鐵青，眼色冰冷地看著賀書禮，沉聲道：“賀書禮，你知道你在說什么話嗎？”

賀書禮無比清晰地吐出兩個字：“知道。”

王氏臉色黑沉沉的，她一時沒忍住脾氣，端起滾燙的茶杯，往賀書禮腿上砸過去。

季清歡想都沒想，就往賀書禮身前撲過去，輪椅的輪子絆了她的腳，她跪在他的腳邊，被茶杯砸中了肩膀，她在屋子里穿的是沒領的襖子，滾燙的水濺在她脖子上，登時燙出紅紅的幾小塊兒。

她疼得叫了一聲，帶著點點哭腔，她咬著唇，眼里含著熱淚。

賀書禮的手顫抖著伸到季清歡的脖子旁邊，想摸又不敢摸，唯恐弄疼了她，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無措與疼惜。

他從未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一幕給刺痛了王氏的雙眼，她心口驟然一收，眼眶都紅了，她是真沒想到，賀書禮現在已經這樣看重這個丫鬟。

王氏如何不知道賀書禮的性子，若她現在還跟他硬碰硬，只怕他寧死不屈。

賀書禮警惕地看著王氏，眼睛里寫滿了戒備與狠戾。

王氏站起身，吸了一口氣冷氣，道：“三郎，話我已經跟你說明白了，這世間少有兩全其美的事，你別不知道好歹，更別把自己的命看得和丫鬟一樣輕賤?！?/p>

她這是在警告賀書禮，不要為了區區一個丫鬟，就拿性命相逼。

王氏憋了一肚子的火，領著丫鬟婆子走了，一直到出了凌霄院，她的指甲都還掐著掌心。

但凡今天賀書禮對季清歡的性命露出絲毫猶豫，王氏都不怕他反抗，直接綁了人就發賣了，但是今天的事兒，完完全全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上房里，賀書禮還抱著季清歡，他小心翼翼地撥開她的領口，在她耳畔問道：“疼嗎？”

季清歡早就忍住了最初的劇痛，她趴在賀書禮的腿上，沒敢動，答道：“一點點，涂了藥沒事兒了?！?/p>

賀書禮略微俯身，將季清歡整個身子都抱住，他凝視著她皮膚上的紅痕，溫熱的氣吐在她的耳廓和脖子上，他收緊了雙臂，啞著嗓子問：“清歡，你是不是喜歡爺？嗯？”

所以這么奮不顧身。

季清歡如鯁在喉，她貼著賀書禮的身子，雖然隔著厚厚的衣裳，可她能感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她兩手抵在他的胸膛前面，身子往后退，想躲避他的懷抱，卻躲避不開，只得歪著頭帶著些許鼻音道：“奴婢不是說過，奴婢愛重三爺，這是奴婢分內之事，奴婢為奴一日，便愛重一日。”

賀書禮托著季清歡的后腦勺，摁在自己的心口，他的下巴在她的發頂磨蹭來去，他道：“只是愛重嗎？”

季清歡答得無比篤定：“只是愛重?！?/p>

她已是奴籍，即便脫了奴籍，也還是出身低微，只要她身份一日不變，今日局面，依舊會循環往復，王氏總有一天會折騰完賀書禮的耐心，亦或是逼死他們倆。

任何一種結局，都是季清歡不愿看到的。

賀書禮松了手，闔上眼瞼道：“去處理一下罷?！?/p>

季清歡站起身，低著頭跑出去了，蕭山蹲下身，無聲地收拾了殘局。

后來的幾日，王氏沒來找賀書禮的麻煩，不是她改變主意了，而是因為郭婉病了，倒也不是大病，只是偶感風寒，不過連日不見好，要休養幾日。

賀書禮執意要去莊子上，他讓人傳信出去，叫宋先生派了人和馬車過來接。

王氏沒防著賀書禮會擅自離家，等她知道的時候，賀書禮早就去莊子上了。她知道賀書禮只是去莊子上，倒還沒發脾氣，只等著郭婉的病好了，立刻就去下聘。

賀書禮與季清歡在莊子上過了幾日的安寧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