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歡貼著墻,抱著手臂,單腳在地上無意識的畫圈,隔著窗戶,緊張的問道:“發痘了嗎?”
“還沒有。”
“哦。”季清歡頓了一會兒,又道:“發財坊和幾個鋪子我都料理好了。”
“嗯。我想到了。”
季清歡像是與他面對面說話一樣,抬了抬頭,問道:“那你猜到我怎么交代的嗎?”
賀書禮看著窗戶紙搖頭說道:“只能猜到七八分。”
季清歡便將自己交代給宋先生的話,說給了賀書禮聽,他還和以前一樣,沒有意見的時候,只是聽著,待她說完了一句,才去接她的話。
賭坊和鋪子上的事,季清歡已經處理的很好了,賀書禮無可挑剔,隨后他又問:“你是來問我以后怎么處置賭坊和鋪子吧。”
賀書禮好像是在交代后事,季清歡聽的心口發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厲害。
賀書禮卻沒任何顧忌,很坦然,聲音也輕緩:“都交給你處理,發財坊,你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有宋先生他們,也不必多擔心。京城里的鋪子,替我交給我大哥,只當是報答……賀家對我的養育之恩。”
明明是很尋常的語氣,季清歡卻不自覺地哭了,她沒哭出聲,但是眼淚卻一顆顆地往下掉。她心疼得像刀絞一樣,晶瑩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滾下面頰。
賀書禮繼續道:“你現在已經看過我了,已經足夠了。明天胡御醫會過來,你一道出去。”
季清歡不停地搖頭說道:“明天我不走。”
賀書禮哽咽了,他凝視著窗戶上的人影,她側著頭,一顆圓腦袋,頭發隨便捆在腦后,長卷的睫毛一下一下地眨著,鼻尖略圓,唇微嘟,尖尖的下巴。
他忍不住抬手去輕撫,強忍著聲音道:“你別犯傻。”
季清歡好不容易控制好了情緒,低著頭,用很平和的語氣道:“我不是為了你,我是要從你身上取痘漿,用時將痘漿稀釋,用來染衣物,穿上這樣的衣服三天之后,全身便會有痘疹萌芽,十日之后,痘瘡就逐漸萎縮,被接種的人也就痊愈了。我給自己接了痘,我就再也不會得天花了。”
賀書禮一笑,道:“你別騙我了……從前你的花言巧語我不是不知道,不過是放縱你,這次我不會信你。”
季清歡抿了抿唇,細聲道:“沒有哄你,說的是真的,根據醫書記載得過天花的人,若是活了下來,不會再得,這你總該知道吧?所有接痘同理,接了痘,死不了,卻不會再得。”
賀書禮臉上目光篤定,閃著湛湛星光道:“死不了?”
季清歡糾正了一下:“也不是完全死不了,但極有可能不會死。得天花也分個輕重,輕的就不會死。”
賀書禮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緲凄涼:“得天花不死的人,幾乎未曾聞得。即便不死……你可知道活下來是什么樣的……怪物。”
天花不單是長在身上,是會長滿全身,包括臉上,得了天花,渾身發癢,巨癢無比,即便能活下來,也會留一身的疤痕。能活下來的人,也沒有個人樣,丑陋如鬼。
賀書禮失了雙腿的這兩年來,遭受了那么多不公,他好不容易才重新振作,這回即便是逃過了疾病的厄運,隨后要經歷的東西,恐怕會叫他生不如死。
天道為什么這么不公,厄運專挑苦命人。
季清歡淚流如下,她抬手抹了抹眼淚說道:“明天胡御醫會來,胡御醫會告訴你,我沒有騙你。”
賀書禮始終不相信她,眉眼染上了一絲傷感的說道:“我如今這樣,你若執意要留下來,你將來若無事……你可知道會是什么下場?明天跟著胡御醫走。”
季清歡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她眼底的哀傷,說道:“不跟你說這個了。我就是要走,我現在的身份即使走了,最后還是會被揪回來的。”
賀書禮的手壓在窗戶上,他眼神閃過一絲痛楚的說道:“我交代過我大哥了,讓他放你歸良。手足一場,他應下了就不會反悔,這次你大可放心的走。”
說完,賀書禮打開桌上的木盒子,隔著干凈沒用過的帕子,拿起里面的賣身契,通過窗戶縫塞了出去,他道:“既你來了,這個你自己拿著。”
半截紙從窗戶縫里透出來,季清歡伸手去拉,只拉出來大半截,就拉不動了,還有一小截,被賀書禮緊緊地捏住。
這是他與她,最初的羈絆,也是最后的。
放了她自由,他們倆之間就再無牽扯,自此以后,她想走就走,想嫁就嫁。
季清歡捏著大半截賣身契,用了點力,這樣拉扯著,就能感受到他的力道。
賣身契如一條紅繩系著兩人,此刻卻要斷了。
賀書禮指頭輕顫,他要死了,才發現……竟然最是舍不下她,他的夙愿,不過是放她離開,祈求她能平平安安而已。
他語氣略有些調侃的說道:“清歡,你若早些以死相逼,我指不定已經放了你……”他又用低啞的聲音說道:“那天我惱了才會說氣話,我從前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我沒想過違反諾言。你不要恨我了,好不好。”
季清歡淚眼朦朧,她現在沒心思去計較這個,她咬著唇,不漏出一點聲音,肩膀卻在輕輕地顫抖。晶瑩的淚珠無聲無息緩緩從她的眼角滑落,然后輕輕滑落塵埃,臉上的那種神情,叫人看得心都要碎了。
賀書禮又撫上她娟秀的影子,溫聲道:“我都了了你的心愿了,怎么還哭了呢。”
季清歡捏皺了半截賣身契,過了很久才平復下來,她抬起頭,就看到窗戶里邊,賀書禮的手掌貼在上面,映著光,她也伸出手,隔著窗戶,撫他的掌。
季清歡看得見她的手,他貼著窗戶的手,更用力了,與此同時,他松了另一只手。賣身契像一條魚一樣溜出窗戶縫,到了季清歡的手里。
他道:“賣身契我叫蕭山取出來的,隔著帕子拿的,我手上還沒有長疹子,你摸了應該也不會有事。”
賣身契在季清歡的手里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她道:“……好。”她吸了吸鼻子,問他:“疹子都長哪里了?”
“身上和腿上,手臂上,手腕上好像也冒出來幾顆,臉上還沒長。”賀書禮語氣微頓,有點兒孩子氣地道:“希望臉上不要長,一顆也不要。”
他從前倒不多重相貌,如今卻想著,便是死了,面容也不能太丑。
季清歡很快接了話,說道:“臉上不會長的。”
兩人沉默了許久,雙掌仍舊隔著窗戶相觸,一根指頭對應地貼著對方的指縫,若是沒了窗戶阻隔,十指必會相扣上。
季清歡先開口道:“我問了吉祥她們,你不在的時候,院子里的鎖被人動過。”
賀書禮道:“我知道,整個侯府只又我一人得了這病,定然是府里有人做鬼。”
季清歡皺了眉頭說道:“天花都還沒傳入京,如真是賀四所為,他倒是真有能耐……也真夠心狠手辣。”
賀書禮冷笑道:“疫病在南方早就傳開了,想取沾有疫病的衣物也容易。他恨不得我死,想置我于死地,想方設法做到也不足為奇。”
季清歡默然,賀四恨極了賀三,說到底,還是為了她,她問他:“你會放過他嗎?”
賀書禮知道她的性子,他想報復賀四,卻不想季清歡替他出手,便答非所問:“外面冷嗎?”
“還好,沒有多冷。”
賀書禮篤定的說道:“你今天肯定來得不容易,趕緊去歇著。”
季清歡說道:“坐馬車來的,除了有些顛簸,倒也不覺得累。”
賀書禮在里邊兒道:“我累了。”他收回目光,眼神變的黯然失色,眸底多了一縷憂傷。
他收回了手,被蕭山扶著下了羅漢床。
季清歡再站下去只能吹冷風而已,便也回了她原先住的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