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大吃一驚,羅伯姓羅,羅子也姓羅,難道……
“敢問羅伯,貴公子可是叫羅子?”
“對嘍,犬子從小不愛讀書寫字,就愛進廚房搗鼓鍋碗瓢盆。
長大了我就送他去城里學廚,后來他學會了,就一直在十里外的那個礦地上做伙夫。
個把月才回來一次,可憐老漢我這一身的醫術,到老了竟無人傳承。
對了,羅子最近應該要回來了,因為我兒媳婦就要臨盆了。
桃夭小哥,你若是私自逃出來,養好傷就趕緊離開吧。
我這個兒子是個倔強的脾氣,我怕他到時回來看到你,會把你抓回去的?!?/p>
桃夭砸咂舌沒有說話,難道羅伯還沒有收到羅子已經去世的消息?
沉默了半晌,桃夭終于還是開口輕輕道。
“羅伯,昨天晚上礦地上的犯人造反了,所有的侍衛都被亂刀砍死,我們逃出來的時候,礦地已經是一片火海了?!?/p>
“你說什么?”羅伯兩只枯槁的手死死抓著桃夭,兩個眼窩深陷,眼神黯淡目光渾濁。
桃夭于心不忍,“貴公子已經不在人世了,那片火海吞沒了所有礦地上所有的侍衛,也包括羅子?!?/p>
桃夭不敢說是付旭害死羅子的,因為付旭已經慘死,也算是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而且付旭的尸體是羅伯親手埋葬的,倘若羅伯知道,心里應該更難受。
不如就讓他以為羅子是葬身火海里,也省得羅伯背著仇恨過活。
羅伯一雙骷髏般的手放開桃夭,轉身顫巍巍的向門口走去。
佝僂著身體,仿佛桃夭呼吸稍微重一點,都能把他吹倒。
臨到門口時,羅伯又轉身吩咐桃夭,“還請先不要告訴我老伴和兒媳婦羅子已經去世的消息,我兒媳婦馬上就要臨盆了。”
桃夭點點頭,讓羅伯放心,之后的幾天,羅伯只是機械式的給桃夭換藥。
然后便坐在門口,望著下山的路,一看便是一整天。
羅伯不敢哭,也不敢表現得很傷心,這天大的悲傷只能一個人扛。
他這一生沒有經歷過什么大風大浪,臨到半身入土了,才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多么希望羅子能像往常一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在院子門口。
然后笑嘻嘻的將一條魚,或者一塊肉,提到羅伯面前說,“爹,兒子今晚陪你喝兩杯!”
就這么想著,羅伯不知不覺已經老淚縱橫,他突然覺得會不會桃夭記錯了,萬一羅子跑出來了呢?
或者因為躲避礦地上那群窮兇極惡的犯人而藏起來了,怕給家里帶來麻煩……
羅伯到底是不信的,于是他從小凳子上站起來,急匆匆的下山要去礦地看個究竟。
羅伯的老伴從廚房出來大喊道,“老頭子馬上吃晚飯了,你又死哪兒去?”
羅伯沒有回答他,那天晚上羅伯都沒有回家。
直到第二天早上,羅伯才披著一身風霜站在院子里,仿佛一具死而不僵的尸體。
桃夭已經能下地走路了,他看到院子里心灰意冷的羅伯。
小心翼翼的上前脫下自己身上披著的長袍,將長袍披到羅伯身上。
初秋的早晨有些寒涼,尤其是山上,草木上還有一層薄薄的白霜。
桃夭將羅伯扶到屋里的床上躺下,然后替他掖好被角。
桃夭坐在床邊輕輕道,“羅伯,逝者已去,請節哀順變,若你不嫌棄,桃夭愿意替羅子給你養老送終,權當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羅伯沒有說話,渾濁的眼睛看不清神思。
羅大娘終于察覺不對了,從外面進來,站在屋里看著羅伯。
良久才道,“你昨晚是不是去接羅子了?他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到底是多年的夫妻,有的時候就算彼此不說話,也能輕易猜到對方的心思。
見羅伯不說話,羅大娘不死心,又問,“羅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死了,我去礦地看過了,整個礦地被一場大火燒得干干凈凈,我們的羅子,他再也回不來了!”
羅伯說完,眼見羅大娘就要當場暈倒。
桃夭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將她扶到桌子旁坐定,羅伯道。
“老婆子,你不許哭,別給兒媳婦知道了。”
只是已經太晚了,門口的布簾子被一只素手撩開。
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出現在門口,挺著大腹便便的羅家兒媳,早已淚流滿面。
卻仍不死心的開口問道,“阿爹剛才說羅子死了,是不是真的?他怎么可以不要我們了?他都還沒有看一眼我肚子里的孩子呢……嘶,啊娘,我肚子好疼啊……”
羅大娘見狀顧不得悲傷,忙起身去攙扶已經在發作的兒媳婦。
羅伯也忙起身吩咐道,“可能是要生了,快燒熱水,老婆子,快把輕衣扶到床上去,我去給她準備止疼止血的湯藥?!?/p>
屋子里一片混亂,羅伯老兩口手忙腳亂,桃夭也趕緊上前幫忙把羅子媳婦兒輕衣扶回她的房間。
然后又跑去廚房燒熱水,他沒看到過生孩子,只能羅伯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一家人忙得暈頭轉向,誰也沒空再悲傷。
輕衣是頭胎,而且還是悲傷過度引發的陣痛,生產過程極其艱難。
據說還差點難產身亡一尸兩命。
幸好羅大娘自己是穩婆,羅伯又是個妙手回春的神醫。
才堪堪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了兒媳婦和孫子的小命。
輕衣給羅子生了個兒子,沖淡了羅伯和羅大娘的悲痛。
羅大娘替輕衣收拾干凈身體和混亂不堪的床鋪。
然后又給輕衣煮了雞蛋湯,廚房的灶臺上還燉著雞。
羅伯抱著孫子邊哭邊笑,桃夭上前看了看,小模樣長得還挺像羅子。
那幾天羅伯老兩口都圍著輕衣和孩子打轉,偶爾羅大娘也會抱著孩子偷偷抹眼淚兒,卻不敢讓輕衣發現。
等哭的夠了,還要回房去安慰輕衣,不能讓她在月子里流淚,怕落下病根。
可輕衣本就脆弱,加上剛生產,一時之間心疾難愈,纏綿病榻個把月不見好轉。
羅伯把能用的草藥都用了,也不見輕衣提起半分精神。
無奈只得將桃夭拉到自己房內,從墻壁的木板縫隙里,掏出來幾張泛黃的銀票遞給桃夭。
托他去城里給輕衣買人參續命吊氣,等緩過這陣,輕衣減輕了悲傷,可能會看在孩子的份上堅強起來。
桃夭有些詫異,這銀票已經皺巴巴的,說明羅伯可能存得年代久遠。
如今若不是兒媳婦病危,大抵是想留著給自己養老的。
可羅伯就這么放心的交到桃夭手里,這可是他們一家人救命的錢了。
桃夭忍不住問道“羅伯,當初您知道我是礦地上的犯人。
定然是干過傷天害理殺人卸貨的勾當,卻為何還要救我?
如今這些銀票是你全部的積蓄,你又怎么放心交給我?
萬一我拿錢跑路呢?畢竟我來路不明!”
羅伯看了桃夭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漢我行醫為的就是救人,倘若見死不救有背初衷。
我觀你眼神清澈,定然心思純凈,倘若老漢我看走了眼,也是自己自食其果,怪不得誰?!?/p>
桃夭不再多話,揣著羅伯的全部身家下山進城去給輕衣買人參。
只是他不曉得,這一去便是永別!
買了人參回來的桃夭,還在山腰便遠遠的看到羅家被熊熊烈焰吞并,狼煙滾滾,桃夭急忙往山上跑去。
到了進前才發現整個房屋,已經全部被火舌卷進嘴里。
沒有看到羅伯他們一家人,于是桃夭趕緊起初搜索。
搜了近兩個時辰,才在后山的林子深處聽到孩子的啼哭聲。
桃夭趕緊上前查探情況,只見一處茂密的枯草叢中,輕衣已經昏迷。
輕衣身上沒有傷痕,孩子在她身側,大抵是餓了,所以哇哇大哭。
桃夭叫了幾聲輕衣嫂子,不見輕衣醒來,無奈之下只好掐輕衣的人中。
輕衣自昏迷中緩緩蘇醒,剛一睜眼便下意識的去摟懷里的孩子,發現還在,松了一口氣。
又抬頭去看扶著她的人,原來是桃夭,才終于全身心放松,只是看著桃夭未語淚先流。
桃夭忙輕聲安慰她,“輕衣嫂子,羅伯和羅大娘呢?
我回來的時候家里已經燒得精光了,你怎么帶著長安暈倒在這里?”
長安是羅伯的孫子,因為剛出生就沒了爹,所以羅伯希望他能長壽安康,別像羅子英年早逝,故取名長安。
輕衣淚眼朦朧,抽泣哽咽,慢慢講了桃夭走后羅家發生的事。
原來羅家因為羅伯平日行醫卻不收診金,故而家里并無積蓄,在城里越發生活不下去。
因為總有人慕名而來,而且都是看不起病的窮人。
來的人多了,羅伯越發有心無力,于是索性搬到這山上,采草藥方便。
而那些裝窮的人,也不會為了一點小病小痛就往山上跑。
但也有真正貧窮,且患有疑難雜癥的人前來求醫。
一個多月前,有一個外地漢子背著一個女人,上山來求羅伯救救他娘子。
羅伯替他娘子號了脈,發現那女子身患絕癥,無藥可醫且命在旦夕。
于是羅伯勸他回去準備后事,可男子以為羅伯不愿替他娘子醫治,便在羅家死乞白賴的耗了三天。
羅伯好說歹說,那男子就是不愿離去。
羅伯無奈,怕那女子死在自己家里,沖撞了有孕在身的輕衣。
于是直接報官,將那男子和他娘子帶走了,后來據說那男子的娘子死在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