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幕，冷風如刀。

醒來后的昭若直感覺全身痛得跟針扎一般，但她還是掙扎著站起來，圍繞著小小的柴房轉了一圈又一圈。柴房內彌散著一股濃重的霉味，聞著讓人口鼻生惡。昭若摸摸身子的各個零部件都還在，拍拍自己的臉蛋兒還微微散著熱度。

三更的更鼓剛敲過，一個輕微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她轉身，雙目詫異地向聲音望去。

一人多高的木門被緩緩地推開，然后，一個小小的腦袋探了進來。來人眼睛明亮，警惕地在柴房四周查看了一番，見昭若已經站起，喜悅的流光在臉上輕輕劃過，連忙伸手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合上門。

昭若看著女娃子眼熟，卻實在記不起來。

女娃兒伸出雙臂，一把將她抱住，安慰道：“昭若妹妹莫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昭若莫名其妙起來。從司馬獄到這方柴房到底經歷了些什么。怎么憑空多了一個關心她的小姐姐。她眨巴著眼，輕聲問：“我們認識？”

“我是阿諾啊。”阿諾松開昭若，用手比劃著當日在小六包子門口送她的那個包子。

昭若一拍腦門，這才記起，喜出望外道：“原來是阿諾小姐姐。瞧我這破記性！真是該打！”

皎潔的月光從墻壁上的窗子投射進來，照在兩個小小的身體上。天地間一片冰涼，心胸間卻有一絲微弱的暖意。

“昭若妹妹，餓了吧！”阿諾從衣袖中拿出一塊帕子，掀開帕子是兩個還微微冒著點熱氣的包子，“快吃吧！這是正宗的小六包子。”

昭若低下頭，把包子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口。咬著咬著，吃到了肉。小六肉包子價比白玉。再望阿諾小姐姐，瘦骨伶仃，衣裳雖不襤褸，卻也陳舊，臉色還如初見那日蠟黃得很。

“這、這可是肉包子！你哪有錢買肉包子？”

“輔成王對下人極好，時常賞我們下人小六包子的。”

“哦！”原來這里是輔成王府。昭若隱隱記起阿諾說過，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去輔成王府為婢，如今也算了了此愿。“我怎么會在這里？”

阿諾拉著昭若在柴堆上坐下，道：“說到這個，你可真要好好感謝我這個大恩人了。就是前天，我見你血倒在小六包子門口救你回來的。當時，呼吸聲微弱得像是要死了，不過你命硬還是活下來了。這一睡就是三天啊。幸得這個柴房平日里無人來，倒是沒人發現。”

“多謝阿諾姐姐救命之恩。他日昭若一定報答。”

“報答就算了，只是你這一身的傷是怎么弄的？”

“我這傷——”昭若看了看血跡斑斑的衣裳，卻只道：“都是我貪得無厭惹的禍。”

“昭若妹妹貪什么了？”

“貪吃貪喝貪睡貪念貪欲，總之犯下大錯啦。”

昭若囫圇吞棗似的說，阿諾也來不及反應，就沒追問下去，轉而道出正事：“明日，我便帶昭若妹妹去見管事姑姑。我會求著管事姑姑將你留下。不過，切記我只說你是我的遠方表妹。妹妹以后千萬別誤了口。”

“多謝阿諾姐姐。昭若記下了。”但話才說完，她又搖著撥浪鼓一樣的頭，叫道：“使不得！”

“為什么？”

“我命不好，不想害了姐姐。”

“放心！姐姐不怕！”阿諾鄭重地道，目光明亮得像天空璀璨的星辰。

月色凄寒，光影浮動，柴堆上晃出大片的白亮。兩個孩子小小的身體緊緊靠在一起，那般渺小，卻又那般溫馨。

第二日是除夕，輔成王府雖不及皇宮熱鬧，卻也少不了掛燈籠，剪窗花，貼春聯，畫宮尖，炙乳豬，蒸糖糕。輔成王乃當今圣上的親弟弟，自是不會在府上用膳。下人們的一番忙活不過是自我慰勞，自個兒過個祥和的新年。

大清早，柴房外飄來陣陣甜香軟糯的糕團香。聞香，昭若方知今日已是大年三十。想來時光飛逝，靜宣師太仙逝已是六月有余。師太雖是嚴厲，卻是既師亦父般撫養、教導她長大成人。靈鷲寺居山林中，山中層巒疊嶂、茂林修竹。當地人雖信奉初一燒頭香，卻山路崎嶇蜿蜒，信人稀少。人不多，可寺內的活并不少，清掃廟堂，去塵佛身，祈福念經，收集晨露。昭若進不得廳堂，也不能和其他的小尼一起誦經，只有殿外焚香一職。香即靈，有香方知佛之顯靈，有佛之靈方保一方平安，有一方平安方有永生永世。別看小小的焚香一職，其實意義非凡著呢。每年的年三十，昭若都覺得自己特別偉大。

辰時，阿偌來了柴房，見昭若在柴堆上打轉像尋覓什么東西，方想起重要的事來。“你是找個吧！那日從你手中掉出來的。我怕有人看見，就先替你收著了。”阿諾伸出右手，一枚雕工精致的虎玉呈現于昭若眼前。

“對。就是它。”昭若速手取過，收好。雖然這塊白虎玉點燃希望，也溟滅希望，還無緣無故地害她坐了牢，挨了板子，可畢竟是靜宣師太留給她的念想，也是對父親的期盼。

“這個是什么呀？”

“這是希望。”昭若甜甜地一笑，像朝陽一般絢麗。

輔成王雖不崇尚奢靡，但府內的婢女、小廝還是隨著宮里的規矩。婢女分三等、二等、一等三個等級，等級越高權利越大，一等婢女之上便是管事，每司各職一名，總管家管理府內所有的管事。

陸姑姑司職司膳，正是阿諾的管事姑姑。此刻正在酒房盯著那幫丫頭們有沒有偷懶，要知道輔成王給母太妃吒奴氏請安并共飲私釀的杜康可是件極其重要的大事。吒奴太妃好酒，但輔成王怕酒多傷身，就命府上研制出一種酒香濃郁、入口清冽卻后勁不足的健康酒。為此長長的桌上擺放了一百多個酒盅，每個酒盅內盛有一口以麥、梁、米、花、果不同配比釀制的酒。陸姑姑繞了長桌一圈，隨后一杯一杯地品。酒味道的差別在于水質的優良、花果的新鮮和陳放的時間，但此時桌上的百來杯酒可都是以上等的清泉、優質的果蔬釀制，若非行家怕是難以分出優劣，更別說是后勁不足了。陸姑姑不甚酒力，嘗了數十杯已是微感醉酒。

阿諾見陸姑姑兩頰紅潤，走路飄浮，便扶了姑姑。陸姑姑瞧著阿諾這丫頭，稍稍詫異。這個時候她應該在膳房蒸糕呀。姑姑向后望，見另一個臟兮兮的陌生女孩兒躲在阿諾的身后，酒意頓是消了大半，放大聲喝道：“阿諾你不知道府上禁止擅自帶人進來嗎？”

阿諾速然拉著昭若一齊跪下，道：“昭若是奴婢的遠房表妹，因家中突遭變故，舉目無親，才來京城投靠我們家。奴婢爹爹瞧著她懂事乖巧，還挺會做事，就讓奴婢帶她也來府上謀個職。望姑姑發發善心留她下來。”

陸姑姑瞧都沒瞧昭若一眼，下令道：“把她拖出去！”

幾個三等婢女就要趕昭若出去，阿諾雙臂一展攔住，道：“姑姑，救人乃是行善積德，還望三思。”

這句話像是觸動了陸姑姑的心事。她睨一眼昭若，一件血跡斑斑的衣衫，一張沾滿泥巴的臉蛋兒，走近些還有一股臭雞蛋似的味道。陸姑姑搖一搖頭，“招婢一事由內務司負責，若是這位姑娘等得起，可在后年秋天拿著官籍來參加海選。”

陸姑姑還是下了逐令。這樣的結果在昭若的預料之內。她是一個不祥之人，留在輔成王府也是給素不相識的輔成王及一群家婢帶來不祥。她拉拉阿諾的衣角，小聲道：“昭若謝過姐姐和姑姑。只是昭若自小長在粗野鄉間，與門第森嚴的輔成王府著實不配。昭若也怕做錯事挨罰的。”

“這有什么怕的，我自是會教你。”說罷，阿諾抬頭見一桌子的酒，又想起方才陸姑姑一臉的醉酒樣心猜半分，道：“奴婢的爹爹在京城開著一家酒鋪，雖名氣不大，但對釀酒也頗有研究。奴婢自小見爹爹釀酒，也是略懂皮毛。若是姑姑不嫌棄，奴婢可代姑姑選酒。”

有個人替陸姑姑試酒固然是件好事，要知道不僅她酒精過敏，而且太妃娘娘是出了名的怪脾氣，伺候的不好怕是太妃娘娘不憐惜下人的命，只是……

“聽說這酒是給太妃娘娘選的。若是不得娘娘的意，殿下怪罪下來，奴婢愿承擔一切后果，絕不牽連姑姑。只求姑姑給昭若妹妹一條活路。”

瞧著尚不熟識的阿諾愿以自己的性命作為賭注幫她謀一條生路，昭若眼中一熱，一滴淚似在眼眶中轉悠。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不知是久違真心待她之人的感動，還是許久無淚擠出的一滴甘露，終是順著臉頰，落入雙唇。

“阿諾姐姐，不要！”昭若拉著阿諾的衣角，搖一搖頭。

“昭若妹妹不怕！”阿諾點點頭，眼中滿是自信。

陸姑姑凝睇昭若和阿諾，心想，酒倒是可以先選，至于那個丫頭待會兒處置也不遲，遂點了點頭。

阿諾信心滿滿地站上桌前。品酒講究色、香、味俱全，色為視覺，瑩白如露者稱為上品，香為嗅覺，若有酒仙之氣乃是佳品，味為觸覺，入口有感水火交融自是難得一遇的好酒。過色關者有五十杯，再過香關者有十杯。如此，阿諾一一嘗了這剩下的十杯酒，選出一杯送到陸姑姑面前，道：“此為桃花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必得太妃娘娘喜愛。”

“去！把桃花釀那壇酒拿來。”陸姑姑的命令一下，速有一個婢女捧來一個酒壇子。陸姑姑舀上一勺，嗅了嗅。桃花之味倒是香醇，只是這勁道不知強不強，便道：“此酒可易醉？”

“酒醉乃是看人，有人千杯不醉，也有人一杯就倒。”

阿諾說得在理，陸姑姑便信了，畢竟她不是行家品不出好酒，且即便出了岔子，她手上有昭若這個人質，也不怕阿諾反咬她。遂對著那個捧酒的婢女道：“這酒可好好收著，出了事可找你是問。”

“諾！”

婢女下去后，陸姑姑把昭若叫到跟前，抬起她的臉蛋，仔細又瞧了一番，雖是滿臉污垢，卻是俏麗，當個婢女也算拿得出手，只是府內收婢有規矩，若是他日被人發現徇私，她也是不得好的。尋思片刻，她對阿諾道：“我信你的酒，自許你幫你妹妹的忙。這樣吧！聽聞太妃娘娘給殿下請了位學識淵博的學究，過七日便來府上首次授教。這學究什么都好，就是有一個怪癖，聞香方能傳授，香不達意便要罷課，香意者方滔滔不絕。內務司為了調香的事已是動足腦筋，時至今日尚無好的調香師。待會兒，我就推舉她去內務司。不過，此事我只能做個引薦人，至于能否留下，還要看機緣造化。”

“多謝姑姑！”阿諾與昭若雙雙叩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