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神仙從自家到馮府,雙腳沒一刻落過地。馮家抬輿車馬接來,馮家抬輿馬車送回,換來“尚有余地”四字,手書方子一張。囑咐只要好好靜養,按時吃藥,摘去沉疴指日可待。
馮泰聞言大喜,魏氏也喜不自勝,吃補藥材,一日不落送去竹意館。夫妻共同求神拜佛,希望外甥女的病能夠早日康復。
下過兩場鵝毛大雪,瑞雪中,四海百姓迎來了天順六年的新春。
正月初一,五更天還黑著,院里積雪有三四尺深。周嬤嬤提著燈籠,懷揣著一包東西,走到竹意館西頭墻角下,用挖野菜的錯刀掘出一個洞,依次放入面團捏的假蛇、煮熟的雞蛋、煮熟的豆子,再覆上土,雙手合十。
“皇天后土,神佛菩薩,各路值日功曹,蛇行病行,豆萌病行,雞子生則病行。務必庇佑我家姑娘藥到病除,身體康健。”
念罷,周嬤嬤抖干凈錯刀上的土,包起刀,提著燈籠回正屋。
辰時天亮,大街小巷爆竹聲此起彼伏。元福的啞妻元康氏進院修剪花木,順便送來五辛盤和萬事吉。馮家拜祭過的五辛盤是用麻花饅頭堆成三角,頂上放金絲扎的花。萬事吉用的是柿子、橘子、柏枝,取意萬事大吉。
梅娘也做了五辛盤,不同馮家大手筆,她用的是蘿卜,青菜,中央插香一炷,頂上卡一朵紙花,綠白分明,見之清心。周嬤嬤瞧著喜慶,幾盤一塊整整齊齊地擺在正屋的長案上。
一早沈荷給舅舅、舅母拜年問安回來,吃過熱騰騰的馎饦,同梅娘,周嬤嬤圍爐關撲。
新年府衙許百姓關撲三日,大街小巷多得是以領抹、綢緞、花朵做賭注,招人前來撲賣的商家。沈荷養著病,不能外出,遂拿粽子糖、栗子糕等食物做賭,圖個趣味罷了。
此時,魏氏院中,馮泰前腳剛走,白媽媽召集十來個得力的女使婆子,先將鄒媽媽捆了個鴨子鳬水,壓到魏氏面前。院子門外把得嚴嚴實實地,一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大正月里,新年頭一日。夫人念在你伺候四年的份上,抬舉你臉面,快點交代,省得挨皮肉苦。”白媽媽道。
鄒媽媽年三十在柴房中挨過一頓皮鞭,靠著破被單瑟縮一夜,沒吃沒喝,苦不能言。面對陰著臉的魏氏,如同見了閻王,只會發抖。
“不肯說?”魏氏用金簪徐徐撥著炭火,斜睨白媽媽一眼。
白媽媽登時上去,啪啪兩下,打得鄒媽媽眼冒金星,“下作的娼。婦,短命的賤。種,夫人慈悲,還不識相。別叫我找出來。找出來,不是藥下孩子,配出去這么簡單。”
鄒媽媽額頭觸地,磕得血跡斑斑,說話含糊不清,大概的意思是請魏氏放過她的女兒。
“聽說你女兒會彈琴,會唱曲兒,是個有才情的。想是呢,大字不識幾個的蠢貨,老爺哪肯多瞧一眼。好才華,好心機,在我家中做丫頭未免太可惜,何不去勾欄瓦子里大展身手。”魏氏冷聲道。
“送到妓寨浪窩的人,只有一個下場,染上花柳,渾身流膿穿洞等死。”白媽媽嚇唬著鄒媽媽,想逼她說出女兒周小蝶藏身所在。
鄒媽媽魔怔似地,嘴里念咒般念著“饒了她罷,饒了她罷”。
魏氏懶得跟她耗功夫,命人押回鄒媽媽,再命白媽媽帶著人手去搜查,哪怕撬開磚,翻個底朝天,也要搜到人。
這頭,竹意館內室三人玩笑著,外頭忽然鬧哄哄。沈荷遣周嬤嬤送賞錢給范嫂,順勢打聽發生什么事。
周嬤嬤到院門外,白媽媽領著一票女使婆子剛從竹意館門口經過,正月初一的日子,那群人口里喊打喊殺。周嬤嬤對著門上貼著的天行貼兒,雙手合十,念了句:“順天行化,四季平安。”
問起何事,看門范嫂答:“主母院里鬧賊,大年夜偷東西,現派人出來挨個院子、屋子搜查抓人呢。”
這真是奇聞。周嬤嬤把賞錢遞給范嫂,說明是姑娘賞的年錢,給她們吃酒關撲用,范嫂千恩萬謝捧過來。
“哪個賊人,膽子這么大。”周嬤嬤看著一行人的背影,很感慨。新歷第一天鬧賊,還是在魏氏的院子中。魏氏視財如命,從她手下偷錢無異母大蟲口中奪食,逮住賊人,那賊必是上刀山,下油鍋等著。
范嫂嘴角抖了抖:“是,是啊,誰膽子這么大,主母的錢財也敢偷。”說罷,隨周嬤嬤進正屋去給沈荷謝恩。
沈荷讓周嬤嬤帶范嫂入內室,范嫂沒敢進入主子的閨房,只站在幔帳下,欠身謝賞。
“不必多禮,嫂子們應得的,我纏綿病榻,辛苦你們照料院子。天寒地凍,一點心意,嫂子們買些好酒,溫溫熱熱吃上一壺。”沈荷笑道。
等了一會兒,范嫂沒答話。沈荷看向她,范嫂兩眼盯在地上,心思不知飄到哪里去了。范嫂是個爽利人,做事風風火火,少見她這樣失魂,便問是否身體不適。
范嫂回神,擺手道:“表小姐說笑了,我們這等做活做慣的粗人,身上像塊火炭,埋進雪里都沒事。巴不得多吹些風雪,凍不著。”
眾人皆笑。
臨走前,范嫂忽然提議:“主母院子出盜竊官司,外面正在抓賊,亂哄哄,奴婢一會關上院門關上,免得驚著表小姐您。”
沈荷沉默一會兒,道:“竹意館離舅舅舅母那不過半箭之地,舅母大張旗鼓抓盜賊,若我們大白日關上院門,反而顯得這里有賊贓似的。”
周嬤嬤也覺有理。范嫂不好多爭,點頭稱是,便退下。
秀州城大雪,瑞雪兆豐年,好兆頭。同往年一樣,初一這天,馮泰一整日不在府上,他帶著親信,外出給秀州城中窮苦百姓送節禮,還要去郊外幾處莊上看望佃戶,送些錢財慰問。交代晚間回來,命人送去竹意館許多馮家祭祖的貢品。
拜過天地、拜過神佛的生畜堆放在小廚房,梅娘玩樂幾把,掐著點回廚房燒火烹調。路經放柴火的墻角,發現原本擺放整齊的柴火堆有點散亂。
她精細,不止油鹽瓶罐排得整齊,柴火也一捆捆擺得周正。每日取柴取最邊上,取完柴堆還是齊平的,所以能一眼看出來柴歪了。
梅娘上前幾步,轉念想,風吹歪了未可知,便沒細看,一踅,踅回廚房。
藏身其中的女子瑟瑟發抖,她抵在墻上,雙手捂住口鼻,兩行清淚墜下,眼睛眨也不眨,發直地盯著柴棍之間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