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文明世界都開始瘋狂地尋找一只老鼠。

穿著白色全套防護服、戴著天藍色面罩的工具人，成隊成隊地舉著白色軟性捕鼠籠，在地上和地下世界，“啪啦啪啦”地奔跑著。

如果從天空俯視，他們就好像一條條活體白繩，在不停扭著8字型舞蹈。

機械手臂和隨處可見的挖掘機，也在各處瘋狂作業。

黃土、黑色淤泥和五顏六色的塑料垃圾，被刨出來，堆得好像一座座白蟻巢穴。

全息大屏幕浮在半空中，對著空無一人或者空無一個活物的世界，大聲播放著：

“唯一幸存的人類意識在逃。”

“這個危險的意識將會破壞人類和平！”

“戰爭的風云正在卷起，世界已經陷入危機之中！”

“……”

但是，小老鼠卻不明白。她睜開圓眼睛，只看見淺藍色的天空，和四周一望無際的大水。深青色的大水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除此以外，世界就是安靜的。

看著看著，白色的云似乎也團起來，有點像只老鼠臉。

南希一抬脖子，覺得，背下面硬邦邦的東西，摸起來，不是一般的硌屁股。她翻身一看，才發現那不是一塊露出水面的礁石，而是一只碩大的鱷魚背。

“啊……”

“喊什么喊！你不知道這個世界被造出來的時候，就只有人類、上帝和鱷魚嗎？”

馱著她的詹姆斯也從水里露出頭來，不滿地呲出尖牙。

“啊？”南希當然沒聽說過這種胡說八道。

但是詹姆斯并不介意：“實驗室的助理們告訴我的。你知道，我也是一只實驗室動物。”

“……”小老鼠不再回答。她只覺得，身心俱疲。

“喂，你睡著了嗎？妞兒？”

“……”

“好吧，要是你累了，就再睡一會……”大鱷魚嘆了口氣，它蜿蜒在大水之上，好像一條巖蟒，或者一條傳說中的游龍。

南希卻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她已經是一只老鼠了。

老鼠的壽命，都非常短暫。

老鼠的大腦，都非常簡單。

所以，她不必去考慮，自己到底是不是為了姐姐而被造出來的。

她很快就會被鱷魚帶去最后的地方，先被胃液腐蝕，變成白骨，再被吐出來。很多年后，被鑒定為某某紀元的哺乳類動物。

“南希？”

“南希？”

大鱷魚詹姆斯連續呼喚她幾次，卻聽不見小老鼠做任何回應。它“嚶嚶嚶”地把頭轉過去，嚎啕大哭著，朝一片露出的沙地使勁沖過去。

那里，在淺色海沙和原白色鵝卵石邊，露出一只明黃色樹膠盒子的角。

大鱷魚蹣跚著爬上沙灘，把盒子扒出來，然后把背上的小老鼠輕輕抖下地，叼在嘴里，放回樹膠盒里。

“我們都是……實驗室動物……嗚嗚嗚……好好睡吧。”

詹姆斯先是小聲嗚咽，接著，咳嗽了幾聲，哭聲也越來越大。它最后甚至一邊嚎啕，一邊在沙灘上翻滾，尾巴還像刮刀一樣，把沙灘上的石子掃得四處飛舞。

“嚶嚶嚶……”

南希實在受不了了，她從明黃色盒子里抬起腦袋：“好吧，好吧，我終于明白我怎么就是世界的救星了。”

“你……你確定，不想死了嗎？”大鱷魚抹掉眼淚，尖尖的牙齒上都是寒光。

“嗯……你確定，不想吃掉我嗎？”南希搓著白色毛絨耳朵的粉紅邊，反問。

“吃你？為什么？”

“因為你是一只鱷魚，還是一只實驗室里的鱷魚，需要吃掉失敗的試驗品，不是嗎？”

鱷魚咕嚕著黃綠色的眼睛：“有道理啊！”

然后，它拿右前爪摳摳后腦勺：“多迪喂過我小牛肉，還有兔肉。也許我……應該吃掉你。至少……你身上只有天然卵磷脂。”

“天然卵磷脂？那個跟殺死人類的卵磷脂，還有什么不同？”

“人類是自己殺死了自己！”

說著，大鱷魚用兩支前爪大力比劃著。它順便講起，實驗室助手曾給它講過的睡前故事。

1719年德國人漢森發現，磷類化合物是大腦的組成成分之一。1847年，學者莫里斯把這種物質，命名為“卵磷脂“。

接下來，學者們發現，卵磷脂幾乎存在于所有能發育的細胞中。

不少企業計劃以化學方式生產這種神奇化合物。只是那時的主要原料是蛋黃，太過于昂貴，沒法量產。

1908年，德國從中國滿洲進口大豆進行榨油。而初加工過的豆油容易長毛。必須先從直接榨出的毛油中除去一種“膠質“。

德國人波爾曼于是使用2份乙醇兌3份苯來除“膠”，結果不小心產出了大量棕色粘性液體。即后來所說的商業卵磷脂。

波爾曼就成立了一家叫“美國卵磷脂公司”的企業，開始大規模生產。

起初，這種卵磷脂主要用于生產人造黃油。

后來，波爾曼發現，這東西還能減少巧克力中可可油的使用。并在1929年，推出商業化產品“Alcolec“。

據說，使用這種新卵磷脂制品，除了能節省可可油，還能縮短巧克力生產時間、穩定粘度，延長貨架壽命。

幾年后，波爾曼的公司更把卵磷脂推向了紡織、皮革、橡膠、肉類、殺蟲劑等多種工業生產中。

說到這里，鱷魚詹姆斯肚皮朝上，四角癱在沙灘上，張大了嘴。

“殺蟲劑啊！想想！人類吃殺蟲劑當補品啊！2070大樓下的那個人類，大概是現在身上垃圾最少的培養皿啦。”

小老鼠的心臟突突突地跳起來。因為，那個木乃伊式的老人，是她曾經的身體。像極了行將就木的大鄧肯。

現在這具老鼠身體內，則裝著她的意識。如果用這具軀體進行克隆繁殖，一定能量產出身上缺垃圾的人類了。

這樣一想，南希又不想死了。

她只想有唯一一個自己。

“呃……布魯克后來怎么樣了？你不是一只活得很久的實驗室動物嗎？還有……多迪爸爸？”

“她？你知道，她成了個歷史腦袋，后來退出了試驗。多迪就換去研究老鼠行為學。再后來，他老死在浴室里……我從他浴室地下管道爬了下去。”

大鱷魚是在變相承認，它吃掉了多迪。

于是，兩只動物都不再出聲，只是看著天空。

天上的白云，讓南希想起第25號宇宙里的老鼠們，想起精工美麗的白衣男孩們，想起了那只被掏空肚子、只剩下個灰色空殼的大王具足蟲。

難怪，它死了都堅持自我介紹說，是除了三葉蟲離自己最近的親戚。因為，它也曾是個無法預測的活物。

而活物們，不是有吃有喝就夠了的。

突然，南希聽見一個甜膩的聲音，像極了大王具足蟲親戚：

“AI的問題是缺乏想象力。哪怕把世界重新演算2070次，在它們的演繹里，鱷魚依然是要吃掉嚙齒類動物的。”

她翻起身，向四周看看。白色沙灘和泛著白光的大水環繞中，只有自己和大鱷魚詹姆斯。

她連忙向詹姆斯淺灰綠色的肚皮靠了靠：

“不，你不會吃我。”

“待會吃，現在還不是很餓！”詹姆斯再次張大嘴，顯露出滿嘴尖利的獠牙。

天空中，一只小小的白色圓盤正在云彩間“嗡嗡嗡”的旋轉著：“目標已發現，目標已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