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跟著祖父在洛陽西山書院讀書的時候學過一些騎射功夫,她那時熱情好動,經常偷偷跟著南石八到西北大營看將士訓練,看得熱血沸騰還要和南石八倆人比試一番,那時只當作游戲而已,沒想到會有親自上陣殺敵的一天。
常安的背影毅然而孤寂,他本不用參與這場戰事。大唐的江山與他何關,大唐皇室的一己之私害得他家破人亡,孤苦無依。如今安定國要反了唐,他卻要做大唐的馬前卒,何其不公。
夜色濃郁,看得不甚清楚,待靠近了一些,令狐峻才發現前來迎戰的竟是家奴常安。他心中的憤怒立即有了發泄的地方,破口大罵道:“你這個叛家賊,坡腳奴,不過是我家的一條看門狗,看見老子來了還不打開城門迎我進去,竟敢出來跟我叫板,我今日必要清理門戶!”
話音未落,身后將士哄堂大笑,有人向前應戰,快馬一騎,手持陌刀,直沖常安砍殺過來。常安左手拉緊韁繩,右手握緊長刀,兩腿夾緊馬腹,俯下身體貼近馬背斜沖過去,一刀砍到馬腿上,那人一個不及,翻身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哪知常安速度極快地殺了一個回馬槍,堪堪把剛站穩的人一刀砍殺。
兩招制敵,城樓上的襄邑軍看得熱血沸騰,士氣大漲,大聲吶喊助威。嫣然卻緊盯著一言不發的令狐峻,太過自負的人不容易接受失敗,她怕他惱羞成怒暗下黑手。
令狐峻果然大怒,命令大軍即刻攻城,自己則手持弓弩對準常安。嫣然心知不好,大喊常安后退,手上的弓箭已經朝令狐峻射去。她力氣不足以跟令狐峻對抗,卻也讓令狐峻受了驚嚇,射出的箭微微偏了一些,擦著常安的肩膀過去。
蘇垣大喝一聲,弓箭手立即列隊防御,另一邊十幾桶桐油已經被抬到城墻上。一旦把桐油沿著城墻倒下去,城墻就會很滑,攻城軍的云梯很難架起來。
另一邊,常安退到了城門邊上,守門的士兵卻死頂著城門不敢留一絲縫隙。常安回身,雍丘軍已經殺到跟前,把他逼到墻下,他舉刀反抗,奈何雍丘軍蜂擁而至,他知道一直拖下去只會對自己不利,轉而放棄城門往側面墻垛移動。
嫣然一直關注著常安的情況,眼見他被困于城下心里又氣又急。她手握弓箭不停地為常安肅清身后的危險,眼見城頭兵要往下澆桐油,她只能大喊一聲“先放繩梯救他上來!”
器械兵猶豫不決,正在布局的蘇垣回頭看見,一腳踹開器械兵拉出繩梯往常安扔過去。城下的攻城兵已經開始搭云梯,再不往下倒桐油恐怕就要被他們摸到城頭上了,薛萬里看向蘇垣。
蘇垣也知道情況緊急,可是兄弟還在城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他不管。眼看常安單手抓住云梯,蘇垣用力往上拽,常安腳踩馬背一躍而上。
令狐峻怎么可能放過常安,他眼看常安要攀墻而上,立即搭弓瞄準,這一箭射得極快,嫣然根本來不及阻止,幸好常安感覺到箭梢聲,回身用刀擋過,看了一眼令狐峻陰鷙的目光,他心下決絕,從懷里掏出一只竹哨放在唇邊吹了一聲。
常安在令狐府多年,跟馬廄的下人關系好,經常幫著喂馬。主子懈怠,遛馬的活一直都是由常安代勞,所以他對令狐府里的每一匹馬都非常熟悉。他的哨音一響,令狐峻胯下的馬果然發狂似的沖撞起來,雍丘軍中一時大亂。
常安趕緊回身攀緊繩梯往上爬。他和敵軍糾纏太久,手臂又受了傷,失血過多,攀著繩梯的手臂越來越用不上力,懸在半空一動不動。
攻城的雍丘軍行動很快,他們的器械精良,不少士兵已經順著云梯飛快地爬到城頭,底下有更多人蜂擁而至。襄邑軍都在忙著防御,根本無暇顧及城墻上命懸一線的常安,薛萬里已經準備往下傾倒桐油了。
戰場瞬息萬變,不可能為了一個人的性命影響全局,更何況這個人是汲汲無名之輩,每場戰爭都會死傷無數,沒人在乎。
可是這些卑微的生命對于有些人來說卻視若珍寶。嫣然不顧一切地扔下手中的弓箭沖到蘇垣身邊和他一起抓住繩梯往上拉。
她剛剛一直拉著弓箭為常安防御,手掌都磨出了血泡滲出了血水,她已經疼痛到麻木,拉住繩梯的手卻一刻也不敢放松。一邊呼喊著常安的名字一邊讓他一定不要放棄,一邊用力往上拉。
她活了二十年,經歷過雙親離世,親眼看到祖父被殺,這些疼她愛她的人都已經離開,她不知道自己對常安到底是什么感情,是依賴還是愛情,她分不清,她只知道自從祖父去世后,常安是她遇到的最溫暖的人,她舍不得這個人。
懸在半空的常安聽到了嫣然的呼喊,他抬起頭看見她探出的身子,她臉上的淚水和手掌滲出的血水順著繩子往下滑,落在他的臉色,讓他猛然驚醒,他答應要守護她一生,要護她平安的,如今怎么能棄她而去,讓她為自己受傷,為自己流淚。
人總有一些隱藏很深的潛力,有的人心無大志一生順遂,這些潛力沒有發揮的機會就被永久地封存起來,有的人總會在關鍵的時候爆發潛力,讓生命展現奇跡。
常安封存已經的潛力就在這一刻被激發出來,他大吼一聲,把手上的長刀猛然插進城墻的縫隙之中,腳踩到長刀之上有了著力點,又是奮力往上一躍,借著蘇垣和嫣然的拉拽一氣沖上了城墻。
嫣然一把抱住常安,蘇垣回頭大喊一聲“倒”,墻頭上的士兵立即把十幾桶桐油一瀉而下,很多正要躍上城墻的雍丘兵錯不及防,腳下一滑摔回了地面。幾十丈高的城墻,落下去就沒了命。
雍丘兵節節退敗,攻城的聲音越來越弱,襄邑軍士氣大漲,越戰越勇,戰到最后,薛萬里親自點了一百名勇將跟他一起殺出城去,喊殺陣陣,嚇得令狐峻帶著幾百個殘兵倉皇逃走。
看著令狐峻逃跑的背影,從激戰中蘇醒的士兵無不狂歡慶祝,城中擔驚受怕了一整夜的百姓也都奔走相告,城墻內外燃起星星點點的火光,士兵和百姓們大聲呼喊著守將的名字,有薛萬里,有蘇垣……
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落下雪,映著瑩瑩的火光紛紛揚揚,仿佛要把戰爭摧毀的一起都隱藏起來,讓人感覺到一分寧靜。城垛角落的醫帳里,嫣然正在給常安包扎傷口。
肩上的箭傷最深,血肉模糊,清理傷口的水不知道換了幾盆,嫣然看著他的傷口心口一陣發顫,手上的動作卻不敢有一絲發抖,有條不紊地給他上藥,一層一層地扎緊繃帶。見他連一聲疼都沒喊,不由氣惱他不會心疼自己,手下的力氣稍微重了一些,看見他緊蹙起來的眉心又忍不住后悔,輕聲說道:
“如果疼就喊出來,你不喊疼誰會知道你傷得很重!”就連軍醫也只是丟下兩個止血的藥包轉而去治那些不停地慘叫的士兵。“誰讓你逞能,襄邑城墻上站著那么多士兵,你連個編制都沒有,怎么輪也輪不到你出城應戰!這仗勝了沒你半分功勞,敗了你恐怕連命都保不住……”
她說著逐漸哽咽,常安這條手臂如果治療不好就要廢了!他的腿也是在戰場上落了殘疾。大唐盛世的時候他連家都保不住,如今盛世不穩,卻要讓他拼了命去保,這大唐待他何其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