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兒,用劍當動如流星耀月,靜若霜華泛于冷寂,行止間又當騰躍如微風。”師父的話在遙遙遠處響起。
寧霜兒在云霧之間感覺到陣陣陰冷的氣息,“師父,冷啊。”
“寒潭深百尺,潛物晦其真,你自當用心體會才是。”師父月白牙袍的身影恍然消失在寒潭前的密林中。
這是誰創造的這門功夫,哼,擺什么高冷。寧霜兒一邊發散內力,瑟瑟發抖地撲騰著,適應著這乍暖還寒的初春的寒潭水,一邊在心中不滿地嘀咕。再想到師父說過,日后要逐漸適應了冬季里的寒潭水的,又覺得此刻已經算上幸福了。
一陣如冰刀般的朔風自什么縫隙鉆進來,拂到了寧霜兒的身上,隔著不算厚的棉衣,肌膚感觸到凌凌的涼意,但很快被內息運轉于五臟六腑,帶起的暖意驅散了大半。寧霜兒的意識很快回轉到此刻的感受,一股滿足的笑浮上了嘴角,想說:“師父,這功夫也不是全然沒有用處的。”就像在以往冬季那樣,滿懷著成就感地對師父說。可喉嚨動了動,嘴角牽了牽,最終沒能說出口,終是頭腦在云來霧去間脹得很難受,又陷入了昏昏沉沉中,期間夾雜著意識中殘留的熱鬧的市井氣息,還有誘人的桂子糕、花勝,想伸出手去,手只微微動了一動,就又沉下去了。
“咳啦咳啦”的聲響傳來,積年累月的功力已使寧霜兒的五識遠靈敏于常人,何況這聲音一點兒都不小。寧霜兒的腦子頓時被激靈一下刺激到,在將醒未醒間想起曾經是經歷過此般感覺的。不久前就是在這樣的頭昏腦脹中醒來,看到一排排的大通鋪,木質窗欞,斗角飛檐的殿宇,欲要運功,無果,身體虛弱。而后,有兇神惡煞的老婆娘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自稱是掌事姑姑,稱那里是皇宮,再然后就是被一頓棍棒趕去做粗活兒了。要不是師父從小到大,耳提面命,再三叮囑她要盡量避開皇家人,又有無力感,以寧霜兒的脾氣,早一腳將這個妖婆子踹飛了。都怪自己,竟然因為流連市井,貪口桂子糕,被暗算了,真真是江湖險惡,嘖,皇宮里的宮女也不至于都是這般被拐帶來的啊,怎么就盯上我了呢,寧霜兒好一番琢磨,最后得出結論,定是因為在鬧市看人家玩兒雜耍,玩兒得熱鬧,一不小心沒忍住,舞出了霜華劍,漏了底細。霜華劍這么厲害,十幾年不出世,一出世誰人不妒忌啊。哎呀,對不起師父,忘了您的諄諄教導:霜華劍隱匿于世,若出,定要一鳴驚人,流華百轉,莫要空刃而歸。對不起啊,師父,當時確實一鳴驚人來著,您沒見那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哎,紛紛叫好,可卻空刃而歸了,不,歸都沒歸成,被算計到皇宮里來伺候人了。師父,您要的京城城南糕點鋪的松糕我還沒買呢。說到底,怎么都是為了吃食啊。
接下來的三天,寧霜兒一邊打著精神做著原已在山中、荒野中做慣了的粗活兒,一邊尋著機會逃走。眼見身體已漸漸恢復,此刻又是那三日前的感覺,莫非這三天經歷的都是昏迷之中的夢境,原本自己就沒有醒來過?
“時辰差不多了,我們是否能走了?”一個聲音在耳邊想起。走?去哪里?寧霜兒從剛剛有點兒力氣起,就一直在用內力逼排迷藥的控制。此時終于抬起手,攥住一人的衣角,坐起了身。
“啊!”一聲狼嚎鬼叫般的聲音響到半截,被誰堵了回去。
“干什么!不想活命啦!”一個低沉、掩飾著急躁的聲音響起。聽起來他們是兩名男人。
“詐,詐尸啦!”剛剛吼叫的那名男人,頗沒膽色地,顫抖著嗓音說。這句話把寧霜兒說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尸體?
“什么?也沒聽見棺槨響動啊。老先皇剛來安寢就詐尸啊,是嫌咱活兒不好?設計得不妙?”那個低沉的聲音又帶著點兒戲謔說。一旁又有另外兩名男人的笑聲響起,那笑聲初起帶了一絲好笑,隨后越聽越像苦笑。
“咱們現在是跟駕崩的老先皇在一處?”寧霜兒總算聽出來點兒意思。奈何四周只有兩米開外的地方有一點亮光,不足以照到此處,也不知道周遭什么情況,對面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啊!”被寧霜兒拽住衣角的那個男人想大吼,又不得不壓抑,聽起來這聲音就像壓在胸中的一口痰,好不難受。他大力向后彈去,只聽呲啦一聲,寧霜兒的手里只剩一個衣角了。
又撲通一聲,兩聲呻吟聲響起,他應該是撞到了一個人,“行了,宮女們都還沒死,瞧你這出息,怎么干上的這一行兒!”那低沉的聲音急怒起來。
“哥哥,熬過了這些時辰,送葬儀仗應該走遠了,不如我們打開火折子吧。”又一人說。
一陣窸窣聲過后,寧霜兒的面前閃起亮光。眼前的情景讓她震驚了,有四名男人的事情,她已經知道了,所以她的目光直接掠過他們,撒在了排并排躺在身旁的二十幾名宮女身上。寧霜兒試過她們的鼻息,還活著,她一把搶過火折子,拿火折子那男人試圖反抗,寧霜兒只稍稍一躲閃,輕抬皓腕,就點了那人穴道,使得他半抬著身子不得動彈。其他三名男人詫異小小宮女竟有如此招數,一時呆楞在了那里。
“你們是什么人?”寧霜兒蹙眉問。
“我們一不是宮女,二不是太監,卻被關在這皇陵之中一起陪葬,自然是承擔了設計并建造這主墓室職責的主要工匠。”坐在一邊,一直沒有吭聲的男人嘆息著說。
寧霜兒雖然隨著師父和師祖不入人煙,隱居山野,但這些年走南闖北,并未定居于一處,僻靜途中難免遇到鄉野村夫,略作攀談。寧霜兒是個閑不住,憋不住的性子,總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一肚子的問題要問,若由著她去,擾人大半日時辰,誤人活計都是可能的。于是在她的興致盎然中,師父和師祖難免給她臉色,旁人看了有趣,倒也愿意誤一誤不至太緊要的時辰,多跟這三位謫仙人般的隱士,特別是這質樸又可愛的姑娘多聊幾句。一來二去,寧霜兒就知道了不少這塵世間的閑聞軼事。包括皇族為防皇陵的設計與構造被泄露,保證皇陵安全,讓工匠在封鎖墓門的同時,將自己也封鎖在內的事情。這位先皇只欲封四名主要工匠在里邊,已經算仁慈了,只是不知其他幾十號人出去后是不是還會有活路。
寧霜兒拿著火折子向暗影沉沉,看起來是墓室中心的地方走去。但見箱箱陪葬物什旁,一條黃銅所鑄的巨大盤龍欲騰空而起,巨龍所盤卷的漩渦中便是一頂氣派無比的金絲楠木棺槨。寧霜兒贊嘆無比地圍繞著巨龍轉了兩圈,但見這龍龍爪雄勁,赤目圓瞪,頜下有明珠,威儀棣棣,當真令人嘆為觀止。原來剛在工匠們那邊看到的一星光亮是龍頜下的明珠所發,此刻到了近旁,感覺光源處剔透潤澤,皎潔星子一般,寧霜兒心念所動,看了看那些陪葬品,朝工匠們喊道,“喂,咱們還能出去嗎?”
那四名工匠沒有答話,而是惶恐地靜默了片刻,聽周圍有沒有出現其他的響動,確認是安全的,才敢開了嗓子說:“出去的辦法倒是有。”
“那就好辦了!兄弟們,把那些宮女喚醒,有現成的珠寶等著我們拿了!”在火折子的光亮下,寧霜兒的眸子里似是煥發了星光。
“這……”四名工匠面面相覷,他們都是老實本分的工匠,本想著為皇家建設完陵寢,偷偷在墓門上做些手腳,為自己留得一線生機,已屬違逆,怎能再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寧霜兒沒管他們怎樣不為財動,一馬當先地掀開了棺槨旁的兩個紅漆木箱,但見里面金壺、金爵、梅瓶、玉料……讓人看得不忍眨眼。從小到大,跟著師父、師祖過著粗茶淡飯,素衣布裙,日日聞雞起舞,辛苦練功、勞作的生活,乍見了這些明晃晃的貴重物件兒就在眼前,簡直生出種不動手枉為人的感覺。寧霜兒一蹦三跳地喚醒其他宮女們,用一句“我們還能出去”安撫了她們的驚慌失措,然后就開始攛掇大家動手去挑揀自己喜歡的東西了。
“我說大哥們,姐姐們,咱們命都差點兒落在這兒,挑揀點兒是應當的,皇帝的命是命,難道我們的就不是?咱們出去得隱姓埋名地跑路吧,沒點兒錢財傍身怎么好,我從小是野地里長大的,有功夫,習慣了,倒也無所謂,當然,有了更好。憑你們,要么只會造墓,要么只會伺候人,能行嗎?出去也是死路一條,還不如盡忠陪葬了。”寧霜兒氣勢昂昂地說。
大家想了想,倒也是這個理兒,索性就把忠君一套徹底放到一邊,掀開箱蓋子翻撿起能隨身帶走,又不過分招搖惹人疑的寶貝。主墓室內,皇帝的棺槨旁,轉眼成了熱火朝天的大型盜墓現場。
宮女們還有些步伐虛浮,又一陣子緊張,身上裝了東西,走路難免跌跌撞撞。寧霜兒的前衣襟已經被塞得鼓鼓的了,此刻她又用裙子兜著,一心想再裝些珠寶,就冷不丁地被一個宮女撞了個趔趄。寧霜兒不免哀嘆一聲自己還是沒有高人風范啊,要是師父或師祖,不論何種情況,周遭有個風吹草動,就飄身而起了。不過話說回來,這會兒她的身上也有些沉甸甸了。
“對,對不起。”宮女慌忙道歉。瞧著這位宮女眼生,本也沒入宮幾日,寧霜兒也不足為奇,大度地一笑了之。
“姐姐是怎么來這兒陪葬的,我伺候在先皇身邊時,從沒見過姐姐呀。”這位宮女說。
嗯?“你們都是先皇身邊的人嗎?”寧霜兒問。
這位宮女徐徐環顧了一下四下里的姐妹,點點頭。
“喔,那可能是數量不夠,拿我湊個數?”寧霜兒也邊看向其他宮女,邊費力地思索了一下,暗嘆自己的倒霉。忽地,在暗淡的光亮下,她看到近旁的一名宮女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玉,那玉暗淡的柔和中帶著一抹紅色。寧霜兒摸向自己的腰間,看起來和自己腰間的這塊有些相似。
“姐姐,這塊玉可以給我看看嗎?”寧霜兒走過去。
撿玉的宮女點點頭,寧霜兒接過手來,只見確是與自己腰間的這塊相似,且同樣是一枚血玉,只是血色位置不同,且中心的形狀不同。仔細辨認,它的中心是個“月”字,而自己的那塊是個“萬”字。寧霜兒放下了攥在手中的裙裾,雙手握住玉,被裙子兜住的珠寶嘩然落下。
“妹妹如果喜歡,這個就妹妹拿去了吧。”撿玉的宮女細細弱弱地說,但寧霜兒已經全然沒有在聽她說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