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恩來客棧漫天火光中,徐公子帶著四殿下一路飛奔,走至前方岔路,遙遙可見一抹淡藍騎裝在朗月下顯出與夜幕和天際不同的清雅色彩。這色彩在飛速向著山林中移動,終于石落大海般被隱沒在黯然林海之中。
“淮雅客棧等我?!彼牡钕聛G下一句話便竄出馬去,輕巧飛落兩丈外,踏草躍木,攜裹著簌簌聲響而去。“去哪兒?”徐公子來不及剎住馬匹,自覺輕功也不及四殿下,只好伸著干巴巴的手,迎著因馬足飛奔而毫不留情吹過身畔的風,繼續向前趕路。
行至山谷茂林,四殿下猶豫之中看見寧霜兒騎的那匹馬從山上獨自奔了下來,便迎著那匹馬走過的方向趕了過去。寧霜兒,父皇既然能堂而皇之放過你,且默許你在我的身邊。追趕之中,四殿下的傷口因發力而撕裂疼痛,滯留片刻,索性躍上迎面而來的馬身,調轉馬頭,駕馭而去。天家父子向來薄情,縱然世間有再多濃情,天家之人品到萬分之一二已實屬幸運。林間帶著寒意的風直吹透心底,挑動著死灰復燃,卻遲遲未暖的心情。心中星星點點的幽火只為了前路那尚未明了的真相。太子廢黜拘禁,瑞王身殘,父皇你又寧肯作出可眼睜睜看著我幻滅的樣子,你心目中可還有誰敵得過萬里江山,我們三人又有誰能真正得了你的心。
四殿下來到山上密林之處,只聽其中琴音淙淙,輕靈越入心脈,蕩滌心神,仿若有閑云野鶴之人于此處陽春白雪,修習仙蹤。若躍于高樹之上,此處甚至可見恩來客棧的滔天火光,又是何種雅人能在此情此景下有如此撫琴心境,寧霜兒竟然追黑衣人至此處。四殿下尋著琴音在密林中兜兜轉轉,林中樹木棵棵相似,讓人分不清彼此,一時辨不清方向,明明清晰聽到琴音是從一個方向傳來,欲抬足前去搜尋之時余韻又似從四面八方涌來。直到一陣清晰的破水聲傳來,琴音戛然而止。四殿下憑直覺奔去,看到一汪山間湖泊,漾著巨大的漣漪,還有一個在遙遠記憶中清晰無比的身影。發髻高挽,修身白袍,袍角隨風微微起落,雖此時背對而立,懷抱古琴,但那姿態卻與他兒時赤足奔跑于郊野時遇到的白衣仗劍俠士并無二致。
兒時,那時鮮少歡顏的母妃只有他最明晰,皇上面前的母妃柔情似水,進退有度,有時臉上會掛上恰到好處的笑容,其他嬪妃面前的母妃暖若春日,卻又清淡離群,帶著疏離和明哲保身,偶遇臣工的母妃端莊大方,從無逾矩。只有他知道,母妃私下憂思縷縷,郁郁寡歡的模樣。從前他以為母妃這般模樣是因為她從未真正獲得過父皇的愛。在父皇還是太子之時,母妃是側妃,他待母妃不差,該有的噓寒問暖,賞賜之物一樣不會少,太子妃身子虛,常纏綿病榻,母妃這里甚至是父皇常常幸臨之處,彼時的四殿下不懂什么叫做浮于表面的周全,只道是父親母親相敬如賓。那時的父親很喜歡他的老四的樣子,常常蹲下身來,拍著他的肩膀看著他,仿若是即將遠離一段時日的父親,要將孩兒的面孔刻印進腦中,可解思念一般。那時的他常常自豪地昂起小臉,將新從先生那里學到的詩書背給父親聽,或掙脫父親的放在肩頭的手掌,武起新學的拳腳功夫,只是在不經意間望向母親,渴望得到同樣的認可時,卻捕捉到母親神傷的一瞬。母親對他不可謂不關懷,但他卻從未曾體驗過親昵,慢慢長大了,他才明白,父親母親的客氣周全和母親于自己的盡職關懷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太子妃病逝后不久,母親作為側妃,因為一些瑣事使憂傷的父親震怒,被批以德不配位,言語無章,險些廢妃,在他誓與母親同進退的哀求下方才作罷。那段時間母親被幽禁于宮中數月反省。“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兒,還給我。”那段時間,母親曾經在一次醉酒后的話在他耳邊無數次回響。原本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夠好,哪里惹了母親生氣,母親才這樣說,但現在雖未滿十歲,但久居宮中,心智已七八分成熟,也終于預感到了什么。因著母親被冠以罪名,太子妃病逝后,母親沒了順理成章成為太子妃資格,荀良娣,也就是當今前太子的母親被擢升為太子妃,乃至現今的當朝皇后。
他偷偷去見母親,被母親拒之門外,父親也明面上遷怒于他,將他置于淡漠之境。那段時間他幾乎將全部的心思用在了研習武藝之上,圣賢之書、史書、兵書上的文字,無論是爛熟于心,還是浮于紙面,有待研讀的文字,一時統統化作擾人心緒的符號,心中裂開的罅隙只有揮之于劍才得紓解。如此自然不屬上上策,身為皇家子弟,遇事則失方寸是大忌。這是母親曾教導他的話,在這深宮之中有太多身不由己,比如兄弟之間從不能無拘無束,盡情玩鬧,比如同樣是孩童的年紀,卻不能像市井小兒一般爬樹,摔泥巴。母親雖少親昵,但撫養他長大該盡的責任,該教導的話一樣不少,故而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她永遠是自己的母親。他要讓自己的心在歷經數日掙扎,捋好千絲萬緒后,強自鎮定。
他沖破牢籠的小獸一般,赤足奔于郊野上,每向前奔一步,每喘息一次,便用一只看不見的手,試探著,摸索著,撫平心緒。數名黑衣人便是那悄悄接近小獸的獵人,尋了合適的距離,獵人手中的刀箭便毫不留情朝著小獸迎風撲來。一個孩子,面對這般情景,縱然不慌,也一時無從應對。好在前方有一名發髻高挽,白衣翩翩的仗劍俠士劍與身形齊出將他遠遠掠開去,令他脫離了危險,又將劍交給他,“歸氣丹田劍橫掃,面北背南回堂腿,劍隨心走刃自來……”他隨著此人指點不住武動,怎奈寡不敵眾,白衣俠士幾枚石子飛來,以枝條為劍,終使幾人紛紛落敗潰逃。
“可知何人追殺于你?”白衣俠士寬眉闊目,語氣全然不似在和一個孩子講話。
“不知。但父親如今的正室最有可能,母親說過讓我小心?!彼屑毾肓讼?,謹慎答道。
白衣俠士點點頭,未再多說,轉身便走。
“俠士劍術頗為了得,可否請俠士做我的先生?!彼е數爻滓聜b士施抱拳禮。
“不可,我已有徒兒,且只收一名徒兒。若下次你還能僥幸有命,有緣相見,到時再論也無妨?!卑滓聜b士兀自說著,漸行漸遠。他這才看到遠處樹下有個小女孩兒正在望向這邊,等俠士走到了近旁,扯著俠士的衣角,一蹦一跳地與俠士離開了。
想必那就是白衣俠士所說的徒兒,他聳聳肩,搖搖頭,經歷了這么一遭,仰望天空,只覺蒼芎高遠,人有時就如搖搖欲墜的星子一般,可星子縱然滑落,也拖著明亮的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