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學堂放假,江琉批改著學生們的文章。誰用沒用心,一目了然。
“砰砰——”
“誰?”
“江先生,是我。”
村長一把年紀了,撐了把木拐杖,有些羞愧:“鄉鄰們出了點事,我琢磨著只有你能解決。畢竟是得罪人的事,江先生能幫就幫,不幫老頭子我也絕不會有怨言。”
“村長說的哪里話。”江琉從容不迫,“發生了何事?”
“鄰縣的一戶人家和祁山縣的農戶爭地。祁山縣的農戶們耕那塊地起碼有十年了,但那戶人家拿出了地契,要收回那塊地。可農田是鄉親們十多年前就湊錢買下了的。”
江琉思考片刻:“鄰縣那戶人家拿出的地契是真是假?”
“地契是真,那塊地是我們的也是真。”村長壓低了聲音,“那戶是縣主簿老爺的近親,地契是找人新辦的,也怪我們十年前的地契沒保管好,讓人鉆了空子。”
江琉皺了皺眉,這事他們申訴并不占優勢——地契是最關鍵的一點。但根本上是官與民的問題。縣主簿雖然只是個九品官員,在眾官中排在末流,可官與民終究不同。自古民不與官斗。他們明擺著占地為己,自然理由、物證充足。官官相護,關系綜錯復雜,猶如密網交織理不清。
這事總歸是有些門道的,芝麻小事雖能解決,就是有些惹人厭煩。
“那塊地種了十多年,主簿家的人怎么現在才拿出'地契'?”
村長捋了把胡子:“據說是有個京里來的大官準備在此添置住宅。”
江琉倒是明白了,主簿想討好京城來的人,不惜搶占農戶們賴以生存的地。
這倒是有點意思——窮鄉僻壤忽來貴人。
貴人么……江琉勾了勾唇:“麻煩村長帶我前去交涉了。”
月末,江琉尋了個天氣晴朗的日子,一大早趕往鄰縣。
她帶了把碎銀子,租了一件客房,一樓用餐的人群熙熙攘攘。
待一行人進來用餐,直往二樓廂房走去——
“高大人肯賞臉真乃羅某榮幸。”
“哪里哪里。”高洪仁隨意擺手,興致缺缺,不動聲色。
羅興就是縣主簿了。江琉透過由石子層層串起的簾子看了個大概的影子。
暗香浮動,裊裊潤玉色白霧深深淺淺,從樓上鉆出,氤氳朦朧,余香擴散,彌漫廊廡。
高洪仁神色微動,似有言欲出。
又飄來另一道肉糜碟味。油漬炸響,焦黃雞皮蜜調葵,青菏入味,果脯清盈。冬棗、豆腐切絲成絨,榛松嫩藕盤花,碎芝沙果野落蓽點綴,香氣四溢,充滿誘惑。
高洪仁意動,再忍不住:“這道菜可是綠畦粳米燜花雞?”
羅興并不知道高洪仁說的是何種菜式,召來廚子:“高大人想吃樓上客人的那道菜,你派人安排一下。”
廚子頗為為難,踟躕不走。
羅興壓下心中惱火,臉色和藹,卻加重了語氣:“這道菜做不出來了嗎?”
廚子才道:“大人,這道菜是樓上一位客人借了小廚房自己做的。”
高洪仁從緬懷中走出來,無比感慨:“不怪他,這是京城特有的菜式。”
羅興頓了,原來是勾起了高洪仁的思憶舊情。高洪仁被貶至祁山一帶,雖尚有官職,難免想起當年風光。光祿寺少卿本就掌理宴勞薦饗諸事,對飲食更為了解也不足為奇。
江琉聽著下方的動靜,又沏了一杯“遠山初黛”。這是崟朝名茶,手法繁雜,茶葉難得,香味特殊,崟國宮廷御用,現世幾乎失傳。
高洪仁心情激動,似夢回京城:“不知可否請樓上兄弟一聚?”
江琉的聲音遙遙傳來:“大人已有陪同,草民不便打擾。”
高洪仁覺得羅興礙事。他本就對這次吃酒提不起興趣——窮鄉僻壤,有什么好吃的?多年京城淫浸的傲氣,他有些瞧不上這鄉下地方。轉頭:“羅主簿可否下次再約?”
羅興覺得自己被落了面子,卻只能忍著,面上還要帶笑:“那就失陪了,高大人有任何要求只管吩咐。”光祿寺少卿是正五品,比知縣大兩級,知縣是他上司,不能開罪。
高洪仁掀起簾子,入眼的便是這些天心心念念的燜花雞,杯中濃香,茶葉尚未開芽,水珠浮起。他眼睛一亮:“小兄弟應是京中人士?”
再近看那人,淺藍豎袖扎領,身無旁物,樸素極簡,發髻粗淺挽起,一身竹葉香隱藏在濃茶之下。回眸一瞬,舞萼流兮,驚為天人。江琉稍稍開嗓,高洪仁只覺身置鹿林野壑,聆聽泉擊碎石潺潺:“要令大人失望了,草民并非京城人,亦無親友駐京。”
高洪仁不死心,沒有因江琉沒有官職而輕慢了她:“小兄弟既不是京城人,如何燉得京中菜?”
江琉將手中杯盞遞給他:“菜是一位老者前些年教與小生的。老前輩并未談及他的身世姓名。”
高洪仁有些失望,隨口一問:“哪里有老人會做燜花雞呢。”
江琉笑道:“老先生白須垂胸,楠木拐杖,上有‘明德’二字。”
高洪仁頓時呆住,名茶仿佛無味:“老先生掌心還有一枚紅痣?”
“正是。”
江琉沒有說話,靜待高洪仁緩神。這并不算她杜撰——在她醒來之初,確實遇見了這位白須先生——后來她才知道他是云游四方的魏國太師。太師門生不少,高洪仁算一個。太師對高洪仁有知遇之恩,可恩師難尋,再自己學課平平,官至五品再無寸進,無顏面對太師。此高洪仁一生憾事。
“小兄弟可知他去了哪里?”
“老先生窮盡山水,自在逍遙,蹤跡不知。”
江琉拿出一封信,高洪仁遲疑一下,拆開看了會兒,驚疑不定:“復官手諭和推薦信小兄弟是哪里來的?”
江琉扯了謊:“自然是老先生留下的。”實際上是當初暗閣為表忠心給江琉寄的。有了這兩樣東西,相信以高洪仁的手腕和能力再回京城不是問題。
“草民無意中獲得,于我而言沒有用處,就當作給大人的見面禮了。”
高洪仁思慮一瞬,收下信:“無功不受祿,小兄弟有任何麻煩都可以來找我。”
江琉看一眼天色,知道該適時切入正題了:“這么說來倒是有一事相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