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江琉去了趟省城參加鄉試,如今冬春交接,還沒有消息。
江琉捎上例銀,挎了個籃子正準備上街買菜。
“先生。”未年等在門口,接過籃子。他提出幫江琉提菜是一年前的事情,自那以后每回江琉上集市,未年都會跟去提籃。未年比江琉“小”兩歲,長得卻比她高半個頭,瘦直而有力量。
江琉挑了新鮮的果蔬,擇了好看的荇菜。忽一陣馬蹄響起,由遠及近,已到耳前。
“你這人是沒長眼睛么?!”
從馬車中鉆出一名錦衣稚子,他手握長鞭,正欲落在一個人身上,馬車中一枚棋子彈出,長鞭斷成兩截。
錦衣稚子怒眼回瞪,敢怒不敢言,一張臉憋的通紅。
后方又駛來兩輛馬車,簇擁上來一群人——
“殿下勿惱,都是些刁民。”
“窮山惡水,殿下別氣壞了身子。”
“……”
江琉整理思緒,前些日子魏祁交鋒,祁山縣鄰近兩國,皇族途徑此處,應該是祁國送來的人質。按年齡來算,當是祁國三王子。
“原隰,別以為父皇信任你,你就可以管束我了!”小皇子面上放狠話,心中卻惴惴不安。
江琉隱藏在人群里,有些驚訝。她聽過“原隰”之名——祁國右丞,才華橫溢,素有祁國第一美男子的稱號,驚才艷艷如是矣。
男子的聲音從馬車傳來,溫潤如玉,清脆干爽:“君上囑托,殿下難道忘了嗎?”
說到底,三王子還是有些怕馬車中的人的,“哼”了一聲,事情便草草過去。
或許是凝望的時間過久,一道視線從車中射出,江琉與車中人對視。
她看不到車中的情況,也看不到車中人的相貌,馬車里比較暗,但原隰卻能看到她。
兩道視線交匯,江琉平靜從容,巍峨如山,仿佛所有波濤湮沒于大海之中。
馬車里傳來若有似無的笑聲,車簾完全閉合,聚集在江琉身上的視線驟然消失。
使臣請示原隰,三輛馬車緩緩調頭駛去。
江琉繼續擇菜,回過頭不見了未年的蹤影。
人群接踵,未年個子瘦高,江琉擠出人流,未年抱著采買的東西立在鋪子旁。
“未年——”江琉沖他喊,入眼的便是他呆愣的模樣,“你剛去哪兒了?”
“對不住,先生。”他垂下眼睫,“適才人太多,不小心走散了。”
“無事,最近不太平,我怕你出事。”
“讓先生擔心了。”
未年默默地跟在江琉后面,和來時無甚差別。
還沒有進村,江琉就看到村門口聚了一群人,敲鑼打鼓,紅綢緞帶,一朵結結實實的大紅花掛在村檻頭。
“江先生回來了!”高壯的漢子嗓門也大,所有人都向江琉涌來,將她團團圍住。
村長咳了幾聲,面色紅潤,拿來捷報信書:“江先生現在是舉人了!省內第一,是解元哩!”祁山縣的幾個村的村人都來觀望這位風姿倜儻的解元,鄉紳財主們紛紛登門拜訪。放牛娃還把紅花系在了牛角上。
未年很是欣喜:“學生在此恭喜先生。”
鞭炮噼里啪啦的吵著,江琉趁空閑時間跟未年說:“我下周要進京趕考了,祁山縣的學問沒人教了,你們可能要像以前那樣去鄰縣上學。”
未年鄭重行大禮:“學生將會在先生進京之后離開祁山。”
江琉沒有問他要去哪:“是否要繼續做學問?”
未年再拜:“先生思學博文浩瀚,世上有此學問的人屈指可數。學生再上學堂無法再有收獲。令學生真正驚喜的是先生終于選擇入世。”
江琉囑咐:“你我一別再難相見。未年,我不知道你還有什么執著要完成得心愿,我也沒有立場勸你放棄你的追求。我只祝愿你一句:‘路雖遠,行必至’。”
未年佇立良久:“我在先生這里獲得了許多,先生就是我的貴人。”
他緩緩笑了,唇邊竟浮現小小的梨窩:“日后必定會再相見的。想必那時先生已名震天下。”
……
知縣親自來給江琉賀喜,順帶著塞了一張地契。江琉知道與高洪仁酒樓“偶遇”起作用了。她一開始讓乞丐留意高洪仁的動靜,也花了不少銅板。想必高洪仁也知道她接近的意圖,各有所求,各取所需罷了。
當她把地契交給村長時,村長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
江琉在祁山一帶的聲望達至高潮,近些天每日都有人前來拜訪。沾沾解元的喜氣。
江琉很淡定,意料之中,計劃之內。
父皇當年的愿望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他是個好皇帝,為黎明百姓忙碌一生,可終究事與愿違,在他死后,政權崩亂,紛爭不斷。崟朝已從骨子里腐爛,無法再力挽狂瀾。
江琉想秉承他的遺愿,國君是誰不重要,她只求天下一統。
江琉沒有東西可收拾,縣里湊錢給她買了一匹馬,輕裝趕往京城。
她為孤魂飄蕩時沒有什么感覺,從肉身里蘇醒,才有了鮮活的情緒波動,才有了本該這個年紀該有的感情——只是她刻意壓制。
原來相送,是這般感覺。
石田眼淚汪汪,一路跟在江琉尾巴后。江琉也有些放不下小傻子——他這幾年還是給她帶來很多樂趣的。一開始她沿江漂流至祁山,就是小傻子喊住了她,請她上岸和他一起玩。
“阿琉要走了,沒人和我一起玩兒了。”
“會有人的。”江琉用哄孩子的口吻,語氣無比溫柔。
“不會——”石田一扭頭,不想理會江琉,卻又怕她一走就見不到她了,眉毛都擰成了結。
江琉在心里默嘆一口氣。她任重而道遠,既然選擇步入仕途,必定以她所能全力以赴。
其實在她看來,魏君并不是最好的選擇。雖然如今天下魏國最強大,可繁盛之下暗藏危機。魏君年事已高,行事不如從前,況二三十年的霸主令文官們傲氣頗盛。奸臣哪朝都有,魏國不容樂觀。秦國好戰,武力尚可,輸在弱文。祁國領土在這幾國中最小,綜合實力也最弱,可文壇大家有些已經超越了魏國水準。
前路漫漫,江琉隔岸朝石田揮手:“回去吧。”
小傻子卻一直等在岸邊,直到船上身影隨江越漂越遠,成為星河,流向魏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