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村鎮都快不行了”
“他一粒藥都不吃,不就是在等死嗎”
“他大女婿今晚夜里就要到家了”
“啊?馬上就要死了嗎”
“那可不是,不是保叔把他送去吊兩天水,都已經死了”
“他兩個丫頭還沒回來嗎”
“大的說在賣衣服,手上的貨要搞掉,還要五六天。小的不回來,講她坐牢的時候她爸一回也沒去看過她”
“人都要死了,還講這種話,倒是這大女婿,以往來迎門就罵,現在還是不錯的”
“哪講不是,女婿和他丫頭還都離了婚了”
“是的,這就是個人性格,不喜歡女婿女婿來了,兩個丫頭到這個時候還這個樣子,有些人他就是不忍心,也有的人他們心里就過得去”
……
跟我媽打完這通電話,我有些感慨,但沒有太多驚訝。中秋節回去的時候,賈村鎮的事就已經成為了全村人的茶余飯后,不是因為他得病,有了癌癥,而是他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的處理方式——不治療,活熬。
“五月份查出來的,查出來就再沒有去過醫院,一粒藥不吃”“望著望著瘦脫了相了”“這兩天都不在家里坐著了,可能是都不得起來了”
“胃癌疼得很,疼也把他疼死了”“兩個丫頭這大過節的一個都不回來,你爸都搞成這個樣子,不把他搞去瞧,活人熬死了不可惜嘛”
“大丫頭不搞哦,我聽講,講什么他爸二十年不工作,她養他二十年,義務盡到了,現在不管了”“二丫頭也不回來,就是遠,你這過節回來看看不行嗎”“兩個丫頭都不是好的,以往回來也是不搭理人,你這樣子都行啊,你爸一死,你不求人人上趕著去啊,到時候可就你倆個一個抬頭一個抬腳把他搞出去,吃虧日子還在后頭”
……
家里家外,村頭巷尾,知道少的,多知道一點的,帶著疑惑的臉,帶著揣有信息的眼神,還有所有人都表現出的憐憫,像蝗蟲一般擠滿了這個不大的村子。
這個過去一直被人們稱為“水鬼”的唯一當事人,突然間所有人提起他時不再叫他“水鬼”了,那些過去他所做的讓人不能理解的事突然少了些孤僻的味道,今天再被拿出來講,也只是為了證明他有今天是意料之中的。
“他不跟人講話啊,人到他家去,他都不搭理人,不然現在人還能去望望”
“本家的他都不搭理,旁人你就不可能了,你不記得嗎,那一年在大街上,紅媽給他兩個茄子,他不要還甩到大街中間去了,他一點都不跟人沾”
“他自己怕是沒有錢治”
“從哪搞錢”
“我聽講養老錢他都不拿”
“是的哦,也不怪他丫頭氣他,養老錢不拿,修路賣了他家的樹,人家把錢送到他家,他都不要”
……
二十年前,賈村鎮的妻子楊老姨得了瘋病,自己跑出去丟了。小女兒因為丈夫酒后意外壓死了兩人的女兒,用領帶勒死了丈夫,被判了十四年。大女兒后來嫁出去,偶爾回來,全權養他。他選擇了“獨居”在這個他熟悉的地方,但讓所有人對他“陌生”起來。他拒絕和過去熟悉的一切人再沾一點點邊。
五十幾歲到今天,二十年了,他從普通如所有人到令人不解又羨慕,再到如今的唏噓和憐憫,每一種日子,他都做到了極致。而往后,再往后,他沒有再長的日子了。
我記得的他,還是那個讓所有人都羨慕的“水鬼”。
每天早上起來,一個水煮蛋,一碗粥,一個咸鴨蛋做咸菜。吃完拎著自己編的竹籃子就上街去買菜。
那籃子精巧得很,家里編的架起了一面墻,走過的人看了又看,背后念了又念。或許你要了他會給,但一個不搭理你的人,你開不了這個口,他也不會主動送你這個情。
我們小時候常去他家屋后玩,那里有一大片空地,每一天他都掃得干干凈凈,沒有人叫你別去他家,但是都知道怕他。屋后一棵桃子樹,是老家常說的“六月血”,桃子不大,外圍就仿佛能看見要流出來的鮮紅桃汁,那種紅,顏色像血,也因此得名。
我記得有一年我饞那桃子饞得要命,哄騙我妹去要,現在想想覺得不可思議,那時怎么膽子這樣大,沒想過他是不是會再也不讓我妹走出他家的門。
我記得是要回來了,我媽看見我不敢說要來的,只說是他給的,我媽當真是的,心里想著謝他,路過的時候說了,但我媽回來又氣又惱,因為賈村鎮只說了四個字,“是她要的”。
我簡直無地自容,今天想起來又覺得他真是剛硬,但凡是個會做人的,都會說句順水人情話,“給孩子吃,又不是好東西,有什么要緊”。如果真是這樣,那可能會開啟他和我們家的相處吧,可惜沒有,他沒有,“會做人”的不是他。
我們大了以后,那片屋后再沒人去了,后來他蓋了房子,自己一個人蓋的。前屋,廚房,屋邊翻出來兩塊地,種菜,臨路的大門訂上了厚實的紗網,走在路上的人再不能用余光就瞥見他的生活。
這個樸實又落后的村莊適應了他,講到他的時候,像1978年的街頭,中國人看皮爾?卡丹的心情,都知道自己不會成為他,但沒有人會抗拒得了他的生活習慣,他的一日三餐。
當今天所有人在討論他的時候,我卻開始想過去我從沒想過的一個問題,他當年為什么在楊老姨走了之后選擇了這樣一條叛逆又孤獨的路?
我最先能想到的解釋,是他害怕,怕人笑話。走丟的妻子,殺人的女兒,在這個小小的地方,只要一件就足夠激起千層浪。我雖然對當年的事沒有記憶,但從今天對他討論的勢頭也能想象,當年會有多瘋狂,而他,有多要臉面就有多么痛苦難當。如果是這樣,今天的他一定也很痛苦,因為他料想的到,這一刻有多少人在背后談論他,比之當年作為完全受害者的他,今天他成為了一個幫兇,自己的幫兇。
但轉念想想,我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因為一個覺得自己抬不起頭來的人,他的背會先佝僂,他的籃子會在這個村里人手一只,當年的那幾個桃子,我母親的感激得到的會是不好意思的笑容。而他很好,他過得很好,他二十年一如既往的精致餐食替他作證,他在所有人奇怪的眼光里天天早上跳保健操替他作證,他編織的那些精巧的籃子替他作證。他沒有被迫,他是自己選擇了。
可能圍繞他的流言蜚語會一直持續,持續到他真的從這個世界徹底死去,持續到最后一個記得他的人也不再提起,但人之將死,人言也善,我聽人說過“難怪他女兒氣他”,我也聽人說到,“賈村鎮一死,這門口還真失了手,他在,好歹門口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