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叔不幫姐姐帶孫子以后，又恢復了單身漢的生活。

一天兩頓飯，第一頓是早中飯，十一點吃，一般在此半個小時前，他剛剛自然醒。有一回在我家，我爸問他怎么都起那么遲，他說，晚上睡不著，只能看電視，看了早上就起不來。

吃過飯，他就要去村里的那個小棋牌室，有時候自己玩兩把，有時候在旁邊看，反正不管做什么，都是用來打發時間的。

前些年，保叔還在工地上干活，后來生了一場病，沒法子再做苦力了。村里給他爭取了低保戶，五保戶一類的，讓他糊口，前兩年有一個扶貧項目，又終于幫他把那個漏洞百出的家修了修，吃住便都沒有太大的問題。平時親戚們也接濟，實在不行，保叔就賣掉兩棵房前屋后的樹，解解手頭的急。村里也傳出過點雜音，“天天吃了就去打牌，這樣下去，村里再要給你爭取東西就不談了”。一點點那么嫉妒的味道，但影響不了太大的格局，因為保叔他，討人喜歡。

村里村外像保叔這樣的單身漢有很多，說起來那就是，“家里都不能看，你根本無處下腳”“搞兩個錢不就送進賭博場”“又帶了一個婦女在家，反正肯定腦子也不怎么好”“懶得好死”……保叔和他們一樣，但又大不一樣。他沒他們在經濟上的自由，他也沒有他們的那些壞毛病。

我父親最常愛去他家聊天，說保叔愛干凈，比好些家里有女人的都清朗得多。前兩年他幫自己的姐姐帶孫子，我一回家我妹就跟我說，保叔家的寶寶是她見過最可愛的，穿的好看，又會說又愛笑，人一見就喜歡得不得了。我當時覺得驚訝又好奇，這么一個大男人，怎么把孩子帶的這樣好？

保叔也不找女人，我記得的唯一一個，是多年前他從工地上帶回來的，那是個北方女人，身材敦實，嗓門大，很會包餃子。臘月和保叔一起回來的，在保叔家過了年，三十晚上還來我家幫我媽包了餃子。她不認生，熟絡得很，聊天的時候知道她家還有丈夫孩子。第二年春天，那女人回她家了，后來沒再來。我媽問過一回，保叔只說，打了電話說來，我沒讓她來。

村里很多長輩都熱衷于給保叔撮合，但保叔總搖頭，“自己都養不活，從哪來錢去養人”。他說的是個理，但大家免不得替這么個人可惜。

我已經有十多年沒去過保叔家了，上一次去，還是保叔的妻子去世。那個嬸嬸我現在已經記不得長什么樣子了，好像是叫什么萍，在世的時候常年編涼席。

她和保叔還有一個兒子，取名“書生”，那是個上一輩人說起來就贊不絕口又惋惜的孩子，“像極了保子，個子高，單薄，白凈，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在外面被人帶壞了，就犯了事”。我從記事起，書生這個名字就都只是在人們的閑話里，唯一參與過的他的事情，是保叔為他辦的葬禮。

他被判刑后一年多，就死了。警察給出的消息是他企圖逃跑，被擊斃，也有人說，他逃跑的時候跳進了長江，被淹死了。沒有人知道怎么回事，保叔知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沒有人能確定。什么都沒有，保叔用一個死的消息為這唯一的兒子舉辦了一場葬禮。

那時我還才上二年級，現在想起來，能有畫面的就是在保叔家的圍墻邊用土搭成的一口大鍋。因為保叔家廚房小，鍋灶少，所以人們就臨時用野生的方法做飯，自己招待自己。

葬禮上沒有保叔，也沒有保叔家的嬸嬸，因為當時她得了病，已經活不長了。保叔怕她再受刺激，天不亮就把她帶走了，這個家里在這一天里的人來人去，嘈雜喧囂，他們夫妻倆都不知道。等天黑再回來的時候，家里家外還是走時的樣子，忠實的鄰居們連一丁點爆竹紙都沒有留下。但保叔知道，他那個兒子，從此就真的是沒了。

我想象不出，保叔那時候是怎樣勸自己的，他回來的時候，看見還是走時那個緊閉著的大門時，他是怎么做到沒有痛哭，沒有被嬸嬸察覺。一個女人，對自己的兒子和丈夫是極其敏感的，但嬸嬸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沒了，在她活著的時候就沒了。而她在那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兩個來月的時間，保叔變得只剩時間。生病以后的保叔，更是除了時間，一無所有。

沒有墮落，沒有扭曲，一日一日的，保叔都是體面的樣子。我親耳聽著保叔說“晚上睡不著”這五個字時，心里突然像被石頭刮了一下，他的語氣，我用不上“云淡風輕”這么雅的詞，就只是像孩子說“我疼啊”那樣簡單又準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