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的故事太多了，或者說，她的笑話太多了。

除了秀秀這個名字，她還有一個稱呼，“大恒家的媳婦”，“大恒”是她的老公公，很多老一輩人的人不知道她叫什么，但也想說兩句的時候，就會這樣稱呼她。

以往我妹每次在家說了什么越矩的話，或是做了什么個不成熟的事，我媽都會說，“你以后跟秀秀一樣”。

“跟秀秀一樣”，是什么樣？

是不尊長，是沒素質，是口無遮攔，是好吃懶做，是沒皮沒臉。

不尊長，說的是她對她家老公公。

大恒和她老婆生了三個孩子，兩個較大的女兒，一個小兒子，從小到大村里都喊“小三子”。秀秀嫁的就是他們家“小三子”。

結婚的時候，秀秀才20歲，那個時候小三子的媽剛剛中邪自殺了。在老家有個規矩，死了長輩的要么當年辦喜事接親，要么就得等三年。在當年結婚還是再等個三年這個問題上，所有曾經說到過這個事情的人都選擇后者，而秀秀選擇了前者，“再等三年，那我不得急死”，就是這句話，讓她還沒出嫁就先出了名，并且幾年不下熱度。

我沒去參加婚禮，現在也記不起來我媽回來描述的很多事情，但我妹跟我說的“婚紗是大紅色的，里面還穿了條牛仔褲，人家在外面都能看見”，讓我時隔這么些年一想象那個畫面都覺得不可理喻。這個姑娘啊，第一天的婚床她就坐成了炕。

婚后的第一年，秀秀和小三子都沒有工作，準確來說，在這以后的八九年他們都靠大恒養活。不掙錢沒什么，因為其實不缺錢，但天天拿著大恒的錢吃喝玩樂，還對大恒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可就不能夠了。

“哪天早上不是去街上吃早飯，鍋貼餃，辣糊湯，兩個人胖得坐一輛電瓶車都擠得慌，中午想吃肉就買肉，想吃蝦就買蝦，鹵菜一買就幾十塊，吃都不打緊，你倒是要給你爸也吃點啊，買再多兩個人中午都吃光，大恒晚上回來一望，什么菜沒有”“家里可都不能望，大恒睡的那張床，臟的能看見一個人影”……

起初只是背后議論，后來演變成聲討，用我媽的話說，所有人都把她說的“狗屎不值”，還有激進派要大恒把她攆出去。至于大恒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但事實就是，她不僅在這風口浪尖挺了過來，還幫小三子生了兩個男孩子。

生了孩子以后，夫妻倆更不可能工作了，于是從養活兩個人到養活四個人，大恒一力承擔。

聽說自從生孩子，秀秀就沒下過樓，吃喝拉撒都在樓上的房間解決，能扔的不能扔的都是窗戶一開，就從自家的二樓扔到門口的馬路邊，偶爾那么一個手頭不準，扔偏了方向，就又會引起一場鄰里之間的斗爭。

隔壁住的是個七十多的獨居老太太，年輕時候外號“大廣播”，借著她的傳播力，秀秀的“沒素質”和“口無遮擋”為十里八鄉所知。

“一個年輕人，一點不講究，垃圾到處扔，講她她就要跟你吵嘴，跟我一個七十多歲的人，嘴巴不干不凈，大恒也是作孽哦，講這么個不是東西的貨”。老太太一閑下來就要串門，一坐下來就要講秀秀對她做的惡毒事，顯然秀秀把“行為自由”翻來覆去講了很多遍，但結果是，“這是我的自由”這句話成了最大的笑話。

我見過她一面，她騎在一輛摩托車上，呼嘯而過。我并沒在意，但門口的人開始七嘴八舌熱鬧起來。

“剛才過去的是不是秀秀？”

“不就是她嘛，臉胖得都發紫?！?/p>

“她膽子還大哎，都騎摩托車?！?/p>

“她膽子大哦，什么都敢，在家殺雞殺鴨，都不要人幫她逮，天天就搞吃。”

……

傳說中的見一回罵一回就是這個意思吧，講她的事情真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我那個時候聽過很多事，一方面覺得驚訝，一方面又覺得可憐。驚訝的是她怎么會如此為人處事，可憐的是她被這眾人唾罵。我總聯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在那里所有人都不喜歡我，都在我的背后指指點點，我該有多難過。我甚至和我母親也說過，但她只是瞪我一眼，然后說，“你難道和她一樣沒腦子嗎”？我無言以對，我知道她的確有錯。

隨著孩子稍大，小三子找了一份工作，早出晚歸。秀秀也開始串起了門，她的兩個孩子雖然弄的不是太干凈，但沒人能否認他們都長得很好。兩個孩子只相差一歲，單看并沒有太大的年紀區別。這個時候的家里只有秀秀一個人，一個人帶兩個孩子的辛苦，不是所有女人都扛得下來的。

我問過我媽，“秀秀媽怎么不來幫幫她？”

我媽說，“她媽在家吃飽了撐著啊，她跟哪個能處得來，去年有人看見他爸站在村口等她媽，她媽來給她送東西，她爸硬是在村口站了三個多小時，也不愿意到她家去”。

我真是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她怎么長到這個年紀的。

這樣一日一日的，秀秀每天出來走東家串西家，而人們聽她說過的傻話也更加多。一個沒見到秀秀出來的下午，警車一路響著警報開到了她家門口。

她和小三子在家吵架，她報警了。她又哭又鬧，滾遍了家里的三間大屋。仔細的盤問之后才知道，原來小三子一直沒有工作，早出晚歸就是在網吧上網，不是因為窮到把結婚戒指都賣了，秀秀還都發現不了?！斑@日子沒法過了”應該是秀秀那時要喊的最重要的話。

在夫妻吵架把警察找來的這么個笑話里，有人開始說，“小三子也不是個東西，除了秀秀，也沒有人能跟他過到一塊來”。風向一旦變，所有的花草樹木也都跟風倒向另一邊，于是越來越多的聲音傳出來。

“秀秀雖然講家里不料理，但她兩個孩子還是養的好的，能把兩個男孩子拉扯起來，也算是她有本事?！?/p>

“我早就講過，小三子不是個好東西，就是秀秀不懂事，你要講啊，這菜，或者是肉，我們留點給我爸吃，他也跟個畜生一樣，跟后面吃光，大恒要苦苦在他家兒子手上。”

“大恒自己也真是的，雖然講掙錢，但家里是一點不管，就回去睡個覺，兩個孫子一點不看，天天棋牌室待著，這不管是哪家媳婦，也不能饒著你?！?/p>

“秀秀做事情還是厲害的，天天早上天不亮就一大籃子衣服從河里洗好拎上來了，以往她不干，現在有了孩子她真行嘞?！?/p>

“昂～秀秀那一手菜還是燒得不錯的，她自己一個人能搞出來八大盤子，那紅燒肉燒的真是沒話講?！?/p>

……

從一坐下來就說她的笑話到談論她的時候也出現了一些認可，再到這兩年，我基本上聽不到她的事了，是一個我認為一路向好的發展。其實，貶她也好，夸她也罷，我覺得都不如人們不再把她當成個話頭，因為真正的接納就是你的存在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