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看成嶺側成峰,人心百轉又不同。
淳熙十八年九月,太原南店頭村。
仿若一夜入冬,迷茫的朝日困于冥冥之霧,倔強且奮然以萬道芒劍劈開陰森混沌,以此溫軟之光稍稍撫慰人間。
金色麥田埂上,李客蜷縮著大長腿,蹲著。店頭村石龍亭長蔡智恒跪在地里,諂媚恭敬候著,李客不懂農技,不知如此年景一畝可收多少谷麥,繳完了田賦,百姓可否無饑。尋了這亭長前來,歌功頌德文辭優雅,可見也是在學舍里狠狠下過一番功夫的,一句實話干貨也沒有。此時,朝陽暖光灑在身上,稍稍撫慰他。
晉中兩山夾一河,山地密林多,可耕可墾田地少,且只有薄淺貧瘠的栗褐土。致富靠不了農田,養活這一方百姓還得靠農技。這蔡亭長長得很是奸猾。得物色一個既懂農田又實誠的本地人。
日中,蔡智虎差人送來了推薦人名。李客打開信箋,看見名字,差點被門檻絆一跤。
“家兄蔡智恒”
李客知蔡智虎為人雖十分世故,于民生之事卻是十分切實,萬不會趁機提攜親友,反倒有點舉賢不避親之意。
李客決定再探蔡智恒。暗探跟了五天回報,蔡亭長非種田無所愛,非婆姨無所懼。蔡智恒妻,龐氏,大戶女,未有生養,智恒亦不敢納妾。
李客親訪智恒,贈蔡妻一匹清汝鍛,贈智恒一斛荷香糯稻種。賓主盡歡。智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客:“客無知小兒而已,空有濟世之心,于農田民生卻是半點也不通,還望蔡老教客。”
蔡智恒:“殿下太自謙。小老兒不過于這種田交租稅事上多點日子罷了。殿下可知古有云:“私租額重而納輕,承佃猶可;公租額重而納重,則佃不堪命。州縣胥吏與倉庾百執事之人,皆得為侵漁之道于耕者也。今年年景尚可,或得大穰,若不能整治侵漁之道,三十稅一亦不可無饑。”
李客:“如何侵漁?”
智恒:“殿下可知何為火耗?”
李客:“羨余?略有所聞,請蔡老詳解。”
智恒:“正是,譬若某丁歲賦谷麥十石,損耗五石,則胥吏實征二十石,私收五石,多收稱作火耗。然則遠不止于此,胥吏定田品級慣于抬高,久旱貧瘠土地定為膏腴上田,田地所出盡數上繳竟不足抵賦稅之數。收糧之時慣于肆意打壓品級斤兩。上品麥種污為下品黍,一斛唱作半斛,幾為定例。其它鬼蜮伎倆,不一而足。”忽地,智恒話題一轉,又道:“此等污濁事,實非根結所在,殿下如今清正吏治,可謂正本清源。然沉疴痼疾,積重難返,盼殿下堅定不渝,為著蒼生不可半途而廢啊。”
李客起身深揖。智恒亦起身回拜。
淳熙十八年十月朔,蔡智恒入安石院議農田事。學校新增農科,蔡智恒主持。開農品師資質考。取端明清正之人,考田級評定、谷麥評級、谷麥稱量能力,合格者頒農品師信印,蠲稅免役,年俸二十石谷,取高俸養廉。許人告農品師不良行,查實則奪印籍名。消息一出,舊時糧吏趨之若鶩。
安石院試行收糧新規:收糧田地品級、谷麥品質數量皆由農品師鑒定畫押。胥吏不得干預。另,張貼各級田地賦稅增收數目于各郡縣府衙門外,揭以示民。
安石院頒新法:火耗歸公。即火耗由官府負擔,任何官吏不得以火耗為名增加田賦。
郡縣胥吏皆騷然。李客盡出親王俸祿以犒賞胥吏,終壓制下。
淳熙十九年春,安石院始制河東魚鱗圖,頒經界推排法。
一日,蔡智恒前來石茶園求見李客。月余并肩戰斗,情若忘年交。智恒告知李客河東田少卻未能盡墾。之前戰亂紛紛,無主田甚多,河東農田之利尚可更進一步。
李客大喜。撥熟知農事之掾屬四人以助智恒。
之后,智恒深入郡縣村野,細細探查可耕未耕,可墾未墾,及可改造肥田之處。嘔心瀝血終成河東農田治要,河東自此豐年無饑。
某日蔡智恒妻龐氏來訪,一黑臉絡須大漢相隨。甫一見面,龐氏取出三四本鄉野話本子遞上,請李客先閱。李客心下狐疑,匆匆掃過:
二八美姬諂媚貴胄,田頭漢搖身變大官。
依仗權勢衙內霸田,青天老爺為民申冤。
風流王爺千金買笑,狐妖狼怪強霸民田。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江青天為民來斬妖。
霸田侵地天怒人怨,五雷轟頂懲戒貪官。
上審陽間下判陰曹,江端老爺為民做主。
各個話本子大致故事情節類似,說的是原本綠豆芝麻官蔡老漢送美女贈金銀巴結新來的天潢貴胄大親王,搖身一變成了巡檢大官四處招搖,看見肥田即占為己有,其內弟龐黑熊依仗權勢強搶民女、當街行兇及欺壓百姓等諸般無惡不作。幸得清官江老爺為民除害,狗頭軋斬了惡霸龐黑熊,告御狀告倒了蔡官人,連大親王也灰溜溜走了。
李客心下了然,清吏治誤傷龐家,大親王殿下實在愧疚。苦笑一下又問龐氏身邊這位壯士為何人。
龐氏答:“龐黑熊。”
李客,扶額。
龐雄忙行禮答:“回殿下,在下龐雄,吾姐戲言,殿下見諒。”
龐雄雖貌似門神,舉手投足卻是有張有度,世家公子作派。
龐氏又取出幾張訟書,道:“托人抄來的,煩請殿下一閱。吾等依仗權貴為非作歹,自然請殿下作主,吾弟這二十板子受得甚冤。”
送走龐氏姐弟,李客細讀雙方訟書,知其梗要:龐雄一佃戶朱大欠債以女為婢相抵,又反悔要贖回其女。爭執的是欠款數目,龐雄聲稱朱大借錢二百錢,年息七十三分,五年,連本帶息應為三千一百錢,口頭協議。朱大卻有借款文書,年息僅為一十三分利。白底黑字雙方畫押確鑿貌似無疑。告到瑞吉縣衙,新任縣令江端判朱大勝訴,又以咆哮公堂打了龐雄二十板子。龐家百年大家,勢力顯赫,從不曾輸過官司,吃過衙棍,一時間江端青天大老爺扶弱愛民美名傳揚家喻戶曉。
李客令暗查江端。必是個沽名釣譽賣直求名之輩。
然,李客又錯了。
江端,字儒賢。自幼喪父,隨母習文,孝悌鄉里,多歷苦難,四十七歲方得入仕為官,清正剛直,廉潔至極,幼子竟至饑死。今歲剛補瑞吉縣令。甫上任就遇到四處旅游的太子太保胡琮之孫胡萊白吃卡要,江端打了胡萊四十大板,派人將胡萊護送回京,又附上書信一封,言明素知胡家家教嚴正,必不似此等冒名之徒,將賊人送來胡府,請胡太保親自處置。另請胡太保報銷差役往返餐旅之費。胡太保竟重金厚謝。江端盡散此錢于受胡萊侵欺之民眾。美譽益盛。
龐家的案子與當地俗約有關。律法明文禁五分利以上的借貸,因此,佃戶向東家借貸一般都是書面一份,口頭約定另一份,因大姓勢大,佃戶大多不識字,書面文書多是過場,以口頭約定為準。偏偏朱大瞅準新任官爺清正之名,敢挑龐雄。而龐家因為吏治記恨龐雄姐弟,落井下石。
李客暗揣:“即便不以文書為證,斷無可能只寫一十分利,常理當寫四十分,則文書恐有假亦或有篡改。”又知吳麟亦通調制各類用途之藥劑,令其協助江端核查朱大借貸文書有無作偽。
數日后回報,朱大偶得文書消墨改字之技,遂生邪念,篡改文書,反悔賣女之事,對其罪狀供認不諱,以篡改文書下獄。江端告罪請降官。龐氏姐弟書信太原府為江端求情。遂不問。
李客心下一嗤:好個“偶得”,龐家竟有如此擅長調制藥劑之人才,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