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愣在原地,話也卡在嗓子里,她識得的,嚴家少兒郎,當與世無雙。
熙寧八年,盛世亨通,邊疆安寧。卻是以一家滿門馬革裹尸換來的。嚴家世代戎馬,嚴老將軍兩朝元老,忠心保國,一生都守在苦寒北疆。其三子亦是熱血兒郎,皆拜將軍。
但是熙寧八年一月,北疆亂起,嚴家所有兒郎皆赴戰場,涉川一戰,大周以三千將士抵北疆三萬兵力,苦戰三日,終究是勝了,只是三千兒郎竟無一人生還,嚴家男丁皆亡。
玉衡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她飄在街上的那一天,看到了滿城的白綾,兩邊的街道跪滿了百姓,痛苦聲三日不止,以迎回嚴家忠烈。
值隆冬,荒野寒霜,云幕低垂,倦鳥棲枯枝。靈樞運回京州的時候,卻是天邊掉下一道驚雷,人說這是萬人哭來的。
記憶拉回,嚴家最小的少年正鮮活地站在自己面前,此時他還沒有拜為將軍,只是京州里鮮衣怒馬的貴家公子。
玉衡沒有什么英雄情結,但一想到日后那一幕便實為痛心,將士向來是把性命栓在腰帶上的,故有敬佩與憐惜之情。
玉衡恭敬行了一禮:“林家玉衡有禮。”
倒是嚴歸闕愣住了,繼而笑得更開:“竟是你啊,早有耳聞,不過看來耳聞不如一見哪。”
玉衡自然能想像到林玉衡的名聲臭成何樣,瞧吧,不知道這些貴公子私下里如何編排她呢,這第一印象就不好了。
楚廷安向來觀察入微,察覺到林玉衡在看嚴歸闕時竟溫柔了許多,清咳一聲,打斷二人:“走吧。”
嚴歸闕這才想起來撂在旁的一人,伸手過來接他,沒好氣道:“你個文弱書生,走兩步都不行,竟要我親自來接,真當我是閑的啊。”
二人坐穩當后,馬車緩緩開了。楚廷安挑開一方小小的車簾,作勢要同玉衡告別,卻被另一人給擠過去,車窗里探出一個腦袋:“林家玉衡,有緣再見。”
楚廷安悶哼一聲:“你倒是個交際花。”
嚴歸闕:“如此美人,難為你也舍得出來……”
玉衡聽著,噗嗤一笑,心頭一片明朗。
待二人行遠了,微微瞇起雙眼,想起一件要緊事,為什么楚廷安一個面首竟會認識勛貴家族里的人?看起來二人似乎關系很好,只能說楚廷安必定還有一層身份,或許他現在就已經在為自己的仕途鋪路了吧。
只是嚴歸闕皎皎明月……可惜了。
守門護衛拉了門環關門,一直在后看著的林玉瑾這才慢悠悠走出來,冷嘲熱諷:“你不會看上嚴家小公子了吧,人家可是清貴世家,你的腌臜心思可別污了別人的門第。”
??玉衡一直都知道她在后頭,一開始玉衡想要維護脆弱的姐妹關系,可是不見成效,她還是很討厭林玉瑾那張嘴:“說話何必這么難聽,小心污了自家門第。”
林玉瑾氣得嬌眉倒豎,自己不過是碰巧路過才過來看罷了,沒想到林玉衡當真遣散了她寶貝著的面首,干脆利落,不帶一絲假,看樣子似乎真的想重拾名譽,只是她那名聲還有可挽回的余地嗎?
“你與其在這兒同我斗氣,還不如回去好好繡你的嫁衣。”
玉衡知道許氏給林玉瑾說了一門親事,許給娘家表哥,不僅家財萬貫,樣貌俊朗,年紀輕輕還中了進士,前途不可限量,關鍵親上加親,她嫁過去只有享福的命,算得上頂打頂的好親事。
林玉瑾聽到這兒就更氣了,她才不要嫁給什么勞什子表哥呢,眼看著婚期將近,她越來越急,母親卻把她拘在家里繡嫁衣,哪里也不許去。
玉衡也不知道林玉瑾在不滿什么,或許這就是大家小姐的脾氣吧,不管什么親事在她看來都是有不足的。如果她嫁出去了,這府里也清凈了。
林玉瑾突然上前一步,左右以盼,才放下心來壓低聲音說:“你什么時候再去梨園啊?”
自從林玉衡醒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坐家里繡花養花喝茶,從前愛逛的梨園愛喝的花酒,統統不去了,這可憋得林玉瑾不知道如何是好。以前還能跟著她出去偷偷看一眼那個人,現在母親看得緊,她再不出去,怕是此生都無緣了……
玉衡卻愣了,想了想應該是林玉衡去慣了的,可是自己不愛去,連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糊涂應付著:“改天改天。”
林玉瑾知道無戲,氣得一跺腳揚長而去。玉衡尋思著,自己又是哪里惹到她了。
想不明白。
這幾日不再做起那個叫人無助而恐懼的夢了,睡得沉,多是無夢。
今日秋雨,燭火顫顫巍巍熄了,雨打芭蕉沙沙作響。“沙沙——沙沙——”好一個秋雨連綿。
玉衡是被凍醒的,正惺忪著,只覺得左胳膊有一種奇怪的冰涼濕潤的觸覺。這時候耳邊的聲音已經不是沙沙了,而是嘶嘶,她向下睨去,看見一條細長的蛇正盤在她的手臂上,吐著猩紅的信子,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她差一點就叫出聲來,但理智告訴她,一旦叫了,毒牙將會準確無誤地對準自己。她只能屏息而待,一絲一毫都不敢動,任蛇在身上彎彎曲曲扭繞著,那種濕膩的觸感令人毛骨悚然,她幾次都能感覺到蛇的信子打在了自己臉上,帶著作嘔的腥味。
就這樣僵持著,僵持到她全身都麻木了,那條蛇才興致黯然地爬離了她的身子,往床尾爬去。她趁住這個機會,在昏暗中估摸了一下,抓起手邊的玉枕朝蛇一通狂砸,甚至感覺到蛇血混著碎肉濺在了臉上,她一點都不敢停歇。
她抱著玉枕,一躍而起,直接沖向了門口,大喊:“來人!有蛇!”
聽到動靜后,一群人沖了進來,有人拿了燭盞,有人趕忙去拿了家伙。將內里照亮,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這雅致的閨房里是何等場景?不僅僅床上有一條血肉模糊,還在扭動的蛇,地上還有至少三條蛇,都是活生生的,黑白相間,白色環圈。如果不是玉衡剛才跑的快,運氣夠好,后果將不堪設想。
有生在鄉野里的仆役認識這種蛇:“這是銀環蛇,是劇毒啊,是誰下的毒手啊?”
后面有人插話:“應該不是吧,雨天是本就是蛇喜歡的天氣……”
“這都深秋了,蛇怎么可能會到處亂竄,而且專來小姐房里,不去你房里。”
“……”
玉衡嚇得臉色煞白,在芳草的安撫漸漸平復下來,剛才那一幕實在是心驚膽戰,她再淡定,也嚇得魂飛九霄云外去了。究竟是誰要害她?
她點出剛剛率先沖進來并且認出毒蛇的小廝:“你和芳草在屋子和外面搜搜,看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院里所有人都跟我來,清點人數,一個都不許漏。”
小廝沒想到自己長臉了,立即開心地接了活。而其他人顯然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交頭接耳地跟在玉衡后面。
三更夜里,雨下得更大了,玉衡突然在前面頓住,停在有點亮光的游廊里,聲音零落在凄風冷雨中:“是不是我平日對你們太好了,你們才忘了誰是主子了嗎!”
玉衡轉過頭來,許是憤怒和驚駭凝滯住了她的表情,垮掉了平日里溫若初陽般的笑容,靜靜地看著他們,像化不開的嚴冰,凍得他們心底生寒。他們不應該忘的,就算她失了憶,平時待人溫和萬分,她還是那個弄死人都不眨眼的林玉衡啊!
所有人瞬間清醒,一片跪倒,紛紛求饒,保證著不會再讓此類事情發生。
玉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當蛇涌進來的時候,萬般冤屈和憤懣,她不明白自己已經如此忍讓了,處處做到盡善盡美,為什么還是會有人害她?從前是,現在也是。江硯華親手剜去她的雙眼,那種痛感在今夜又被牽扯起。如果今生再忍讓的話,是不是還會落得個前世一般的結局!
此時芳草和那個小廝已經回來了,回稟道:“有一處墻角不知何時被挖了洞,旁邊有些草木灰,應該是平時掩著所以沒人發現。洞內抹有異香,應該是用來誘蛇的。”
小廝神情熠熠,玉衡問他叫什么。
“小的尚恩,前幾月剛賣進府里。”
“尚恩,我問你你敢不敢去捉一條蛇來。”
“小的是鄉野粗鄙人,這有何懼。”尚恩進房里搗鼓了一通,先前有家丁用工具把蛇抓進竹簍里,玉衡吩咐了不要把蛇打死,就留著了。
尚恩果真是個技高人膽大的,直接伸手就是快狠準,拿捏住蛇的七寸,捉了出來。玉衡讓他把蛇擺在地上,蛇立刻游開,無論是婢女還是小廝都嚇得臉色慘白,可無奈玉衡勒令誰都不許動,有膽小的直接嚇暈了過去。
只見那蛇暈乎了一陣,直接朝其中一人游過去,像被什么東西吸引著,尚恩還沒來得及逮住它,它朝那個婢女的手上狠狠咬上了一口。
被咬得那個婢女捂著手,飛快往后退著,玉衡便叫人馬上按住了她,蛇也被尚恩打死了,那婢女淚如雨下,也不知是疼得,還是被嚇的。
玉衡看她那虎口處黑黢黢兩個蛇印,冷然:“你還有什么話說嗎?”
這天還下著雨,氣味容易被沖散,洞里的誘蛇藥物應該是新抹的,所以引蛇的人手上必定還殘留著異香,在手上的氣味并不好散,接觸到新鮮空氣的毒蛇的嗅覺當是極其靈敏的
那婢女也似乎料想到這結局,竟吃吃笑了起來:“你還真是命大,怎么就沒咬死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