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格外的冷,床上的被衾單薄,她們和衣而眠,蜷縮在一起。一開始芳草還拘于禮數不與玉衡同床而眠,但在玉衡的執意要求下,以及刺骨的寒冷,還是選擇了抱住自己的小姐取暖。
“哐――哐――”搖搖欲墜的門板哪里經得起這樣砸,門外又響起了惹人厭的破鑼嗓子:“睡什么睡?碗怎么還沒洗?”
芳草捂著耳朵,不耐煩:“洗了,洗了,早就洗了。”
“是不是要我把碗端到你面前你才能看清楚?那上面的油垢還锃光發亮,自己做事不利落倒還不耐煩了,虧得你還是大家戶出來的丫鬟,我看街上的乞兒都比你有手有腳,洗的干凈!”
鄭嬸還在罵罵咧咧,說話越來越難聽。玉衡起身,掀開被衾,被被衾外面的溫度給凍清醒:“我去看看吧,不然她不會安生的。”
芳草把她按回去:“奴婢去吧,外面太冷了,小姐受不住的,奴婢去去就回。”
磨了一會兒,鄭嬸在外頭等得不耐煩,有要強闖進來的意思,玉衡只得答應了:“務必小心,不要和她硬來。”
“小姐也要小心,不可睡熟了。”
“不會的,我在屋里點一盞燭,等你回來。”玉衡下床,點了一支燭蠟,只剩微末的燭芯,燭光搖曳。借著昏暗的光,芳草開門出去了。
玉衡去插門栓,讓鄭嬸看見了,她道:“插什么門栓,一會兒人不就回來了嗎?”
玉衡微笑,用力地在她面前帶上了門,把插門栓和拖桌椅的聲音故意弄給她聽。鄭嬸訕訕,覺得晦氣,朝門上啐了一口:“真把自己當大小姐了。”
燭火并不明亮,玉衡有些困意,半撐著腦袋在桌上假寐,并不敢真的睡著,她的右眼皮總是在跳,讓人心慌意亂。實在困了,就對著墻上和地上的影子做出小兔子、老鷹和小狼狗的手勢來,勉強打起精神。
這時她發現地上不僅有她的手影,還有一條細長的黑影從門縫里擠出來,漸漸拉長,黑影左右搖晃著,并沒有聲響。她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屏息凝神,緩緩蹲下,朝門下的縫看去,看到了一雙腳,穿著黑滾邊的布鞋,邊上沾著干涸的黃泥巴,腳很大,那是一雙男人的腳!
她悄悄熄滅了本就不亮的燭燈。
他來來回回走了五遍,在門的正中間停下來:“林小姐,你睡了嗎?”
玉衡還蹲在地上,警惕著他下一步動作,沒有出聲,回應他的只有均勻的呼吸聲。
“我想著林小姐晚上定是沒有吃好,要是餓壞了肚子咱們也不好交差,我送點小米粥過來,既然林小姐睡了,那我就送進來放在桌子上了。”
玉衡不能回應他,也不能出聲拒絕她。不管她出不出聲,這個人是一定會進來的,不然不會在她夜里睡覺的時候還硬要進女子閨房,美其名曰送小米粥。但是如果她出了聲,這個人可能會劍走偏鋒,一個成年男子在有防備下與女子斗起來,就如手拎雞崽一般輕而易舉。
她繞開抵在門后的桌椅,躡手躡腳地匍匐在地上,爬到了門后。門很單薄破舊,門栓也是一根腐朽潮濕的薄木削的,即使后面抵了些搖搖晃晃殘破不堪的桌椅,但對于一個稍有力氣的男人來說根本不成問題。
果然,那人只用了一會兒,使勁推了四五下,就將門栓推折,桌椅推開,破開與外界的隔緣,聲音先進來:“林小姐怎么跟防賊似的放這么多東西?”
在黑暗之中,誰也看不清誰,玉衡將自己盡力縮藏在門后,雙眼死死盯著那團闖進來的黑影,此時外頭的月也不明朗,朦朦朧朧。所幸他賊心做到底,并不打算點燭借光,不然玉衡將無處可逃。
他摸索著朝玉衡的床邊走去,玉衡的右手邊是被門推倒的椅子,掉下來的時候險些砸到她,她握緊了一條椅子腿,渾身緊繃著,手心出了汗。那人越來越近,停在了床邊,開始寬衣解帶,動作幅度之大令她看得一清二楚。玉衡又氣又惱,這不僅是個賊,還是個荒淫無恥的采花賊!
他就要伸手去掀被子,如果被他發現里面沒有人,他一定會反應過來的。玉衡心一橫,總歸要拼出一條生路來,緊了緊手中武器,用盡了全力抄起椅子就砸過去。
那人正低著頭解腰帶,誤把被衾下蓋著的用來御寒的襖子當作了玉衡,滿心想著佳人夢中熟睡,而自己終于能開開葷,溫香軟玉在懷了。誰料一重物當頭砸在來,重重地磕在了他的后腦勺,他頭一暈,腿一軟,摔坐下去。
他仍有意識,一摸后腦勺濕漉漉的,全是血,靠在床沿,對上那個高舉著椅子的人影,明辨能看出來穿著象牙色的寢衣,身形纖細,是個女人。他這才明白自己被這女人耍了,大呼:“你他媽耍老子!”
他氣的要從地上爬起來,拼著一口氣,猛撲過去抓住玉衡,玉衡反應過來,迅速逃開,逃到了門邊,卻還是被他撲上來從背后掐住了的脖子。玉衡哪里想到他受了這么重的傷還能有這么大力氣,費勁地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摳開,不斷掙扎著,用腳去攻擊他的下盤,能用的都用上了。
“我管你什么林家小姐,給老子去死吧!”
他的手勁更大了,掐得她要喘不過氣來,強烈的窒息感涌現,心臟內有陣陣鈍痛。她不想放棄,也不想再死一次,更不想再體會無邊的孤寂感,她好不容易有一個新的姐姐和愛她的阿娘,盡管這份愛是偷來的,她好不容易可以活得更好,可這一切都要消逝在漸漸黑下來的意識……
當最后一抹黑即將淹沒她的頭頂,男人的手卻突然松開了,她得以喘息,呼吸急促,從鬼門關走了一回。男人如山傾頹,倒在她身后,她感覺到有濕熱的液體淋在了脖頸后,男人跪在他腳下,呈臣服的姿態一動不動。
她試探性地伸腳踢他膝蓋骨,他卻因沒了支撐點轟然倒下來,側倒在地,露出一張臉,是鄭嬸的兒子鄭隱,還有一支直插在喉嚨上的閃著寒光的鐵制箭頭,汩汩地流著血。
“不用看了,人死透了。”
突如其來的讓她嚇了一跳,循聲望去,有一男子從樹上一躍而下,從樹葉的陰影中走出來,還是一身藍色緊口長袍,身形挺立,對她遙遙示意:“又見面了,林家玉衡。”
玉衡如釋重負,至少在那一刻她打心底感激他,如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無力地靠在墻上:“多謝嚴公子救命之恩。”
“不用謝,我是陪靈均過來的,順手之勞。”嚴歸闕笑道。
她差點就要命赴黃泉了,他卻說是順手之勞,想必他早就在那樹上待著看好戲了,只待最后一刻才出手,算了,總歸還是要感謝人家。這時她才注意到叢林里還有一人,除了楚廷安誰還會在大晚上穿一身白色呢?
二人俱站在她面前,倒是齊整。玉衡已經差不多回過神來了,才意識到他們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楚廷安解釋道:“我聽聞你被送來了莊子,放心不下,就過來看看。”
嚴歸闕插嘴:“我來是擔心這個人被山野猛獸給生吞活剝了。”
顯然重點不在這里。
“你在府里留了人監視我?”
“嗯。”楚廷安倒是光明磊落毫不慚愧地承認了:“畢竟在林府待了三年,身邊沒養個人都說不過去了。”
也就是說雖然楚廷安人在城南,但卻對她在林府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玉衡覺得自己回去真該好好清理了,什么儷姨娘、林春易、林儀還有楚廷安的眼線統統找出來扔出去。她一點都不喜歡被人監視的感覺,從前她被人監視著學禮儀,稍有出閣就會被母親知道而責罰,嫁去周家,又因身邊安插了江硯華的人而屢屢中計,吃悶虧。
“好了好了,你們要敘舊也不是現在。”嚴歸闕打斷他們:“想想看這人怎么辦吧。”
玉衡看著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鄭隱,現在還心有余悸,別開頭去:“先埋了吧,我得去找芳草。”
“你一個人去危險,讓歸闕陪你去吧,他有武藝傍身,我去把這尸體處理了。”
玉衡想了想鄭嬸雖然是個女人,確實個膘圓膀粗的干慣了農活的女人,萬一起了爭執,她和芳草不一定能占上風,帶上一個嚴歸闕防身委實是個好法子。
芳草現在應該被鄭嬸支去了廚房,鄭嬸和鄭隱的目標是她,按理說為了不打草驚蛇,鄭嬸不會對芳草怎么樣。她帶著嚴歸闕快速趕往廚房。
“看不出來你武功這么好,袖箭也使得極好。”她剛剛看到他袖里一閃而過的冷冽寒光。
嚴歸闕下意識地把袖子攏了攏,藏起里面的東西,并不言明。他發現她對他的態度由好轉壞再轉壞,變來變去,他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我好歹是護國老將軍的親生兒子,虎門焉能有犬子?”
嚴歸闕說這話時驕傲之意顯而易見,他應該是很想上戰場同父兄一般痛快殺敵吧,可為什么卻要在奉天做一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公子呢?
“明珠蒙塵,玉質難掩。”
嚴歸闕愕然,思來想去她好像是第一次贊美他,平日里不是疏離就是干嗆,雖然有些別扭,但聽著還是舒心的:“果真歷練一次,嘴也變得會說話了。”
玉衡覺得和此人待在一起永遠都沒話說,加快了腳步。嚴歸闕突然問道:“有絹帕嗎?”
他一個大男人要絹帕做甚,可是自己光顧著提心吊膽,哪還來得及帶方絹帕在身上:“沒有。”
聽聞沒有,嚴歸闕就伸出手來襲向她頸后,畢竟剛剛才經歷了生死一劫,玉衡對這種背后襲擊有了下意識反應,連忙縮起脖子,一蹦三尺遠。卻被他一只手如抓兔子般摁住了脖子,另一只手在她脖子后面重重擦拭著,她感覺自己脖子要被擦得掉一層皮了:“你干什么?”
“你脖子后面有血,你想被別人看見嗎?被看見也行,血在你身上,人是你殺的,可不是我殺的。”
玉衡這才想起自己感覺到的那股噴涌而出的濕熱液體,原來是鄭隱的血,心跳如雷,呆若木雞地靜止在原地任他擦著,那么痛,這睚眥必報的一定是記仇了,還記著以前兩相對峙的仇呢。
“好了,走吧,有點紅。”應該不是留下的血跡紅,而是他沒輕沒重擦出來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