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壺盛著瓊漿，輕輕晃著漣漪，案上擺滿了珍饈美食，玉衡未動箸，只低頭看著，耳邊不斷傳來身邊誰家女眷低低的對話聲：

“她當真是那個林玉衡？”

“是的，我曾見過她，你不知道她以前如何，反正是看著就覺得是鄉下來的村姑，登不上大雅之堂，也不知現在怎么像換了個人似的。”

“許是太后不在了，也不敢太出格，便收起尾巴了，大了些也懂得收掇了。不消你說，我看著她的模樣舉止倒是一等一的。”

“你這么喜歡，去向陛下請個旨討回去給你家兒子做媳婦呀。”

“得了得了，人不可貌相，我可供不起這座大佛，我可是聽說她在府里養了面首，不知廉恥為何物，日夜顛鸞倒鳳……”

“……”

玉衡一句一句聽著她們越說越難聽，倒也習慣了無數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只是沒想到高門深閨里養出來的知書達禮的夫人也是如此嘴碎惡臭。

芳草跪坐身旁，她也聽見了，但是也明白這是何等場合，裝作沒聽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只專注著為玉衡布筷：“奴婢打聽過了，御史大人和他夫人確實過來了，還有玉家的小姐，只是坐得靠后些，小姐坐在前面是看不見的。”

玉衡向后望了望，只看見烏泱泱的頭，此次宮宴盛大，皇帝邀請了三品及三品以上官員及其女眷，坐在前面的不是皇親國戚，就是一品大官，而以玉知海的品級確實是要坐得靠后。玉知海和應氏不僅來了，還帶了女兒，畢竟這種盛況難得一遇，保不齊能與哪家公子結為秦晉之好，只是不知道他們又要利用哪個女兒呢？

此次中秋宴歌舞升平，辦得喜慶洋洋，自皇上登基以來風調雨順，又正好趕上皇帝喜獲麟兒，其間笑得敞懷，還讓陳貴妃把小皇子抱出來逗逗，皇子剛滿月，這是陛下第三個皇子，但前兩個皇子一個夭折，一個癡傻，所以皇上格外重視陳貴妃所出的這一孩子，親自取名昭，意味光明昭昭。

小皇子玉雪可愛，討人喜歡，但顯然并不討某人的喜歡。玉衡看到皇后的臉色并不好看，即使面上笑意盈盈，但對著小皇子的時候總是很僵硬。若她沒記錯的話，皇后一直都無所出，不過后來的太子朱昭是她養的，畢竟地位在那里，只是到底不是親生，總歸是一樁憾事。

玉衡正在心里努力盤算著如何與剛滿月的朱昭從小就打好關系，畢竟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太子啊。正想著時，卻被皇后突然挑出來當靶子：“趁著今日氣氛好，本宮倒有一樁喜事要說道說道。”

玉衡一驚，皇后看不慣陳貴妃和小皇子，也不該拿她來轉移話題啊。

皇后目光向下搜尋一番：“咦？怎么沒見到周統領？”

皇上將抱在懷里的小皇子還給陳貴妃，淡淡：“宮中辦宴，容易魚龍混雜，周大人擔心宮中安全，先行去查看警衛了，要晚些才能到。”

“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

“他與朕說了，還需同皇后再說一遍嗎？”

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皇上一言委實讓皇后有些下不來臺面，但似乎他們都已經習慣了帝后如此，皇后自己也習慣了，并無波瀾，把話勢接下去：“主要是這喜事與周大人有關，妾想著，周大人英年才俊卻未有個正室管家，而玉衡也不小了，二人瞧著郎才女貌，妾看著就覺得好生相配。”

玉衡早就知道她會說這個，也不意外，但宴席中有一人卻坐不住了，他從玉衡進來時就第一眼看見了，平日里總愛寡淡著的人突然明艷生動起來令人眼前一亮，那抹艷色總是揮之不去。當嚴歸闕聽到皇后的話時，手里的酒樽滯了滯，瓊漿潑出來灑在錦袍上幾滴。

很快他就明白皇后打的什么主意，林玉衡要被皇后拉入政權斗爭的薄云詭譎的波瀾中嗎？不知為什么，他覺得以她的性子，她不會屈就的，就是一種沒來由的篤定。

他將目光鎖定她，那抹身影施施然站起身來回道：“玉衡本不愿拂了大家的雅興，但是玉衡前不久因為太后仙逝而郁郁大病一場，在家一直調養著身子，我這身子一日不好，父親母親一日不舍得把我嫁出府去，所謂婚姻必要有父母之命，玉衡如何敢違？”

玉衡這話恰到好處地提到兩點，一是隱晦地點出太后仙逝，此時嫁娶不合時宜，而是明著把父母拿出來當擋箭牌，以身體抱恙為由推脫，事實上她的病況一早就被許氏告知了宮里，皇上皇后也都是心知肚明的，算不上欺君。

皇帝顯然沒料到她會有這么一番巧妙說辭，倒有些驚喜，他本意就不與皇后一同：“朕也覺得有些急了，此事日后可慢慢商議，莫說一個周九川，滿朝文武好兒郎供你挑選。”

皇后要說的話被堵了回去，斜睨了玉衡一眼，她倒是有些小瞧她了，她哪里還是當初那個好拿捏的林玉衡。

皇帝這話雖然是在打趣，但難免有性子直的言官越聽越不順：“皇上，林小姐的身份位置上不去，也下不來，說是與文武適齡兒郎相配是否有些不合禮制。”

“哦？是嗎？”皇上微瞇眼，拖著長音，轉而用一種冷冽的目光打量起玉衡來，就像是在打量著一個物件，他不說話，也無人敢出聲。

良久，像是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他緩而沉地道：“那倘若是朕親封的長公主呢？夠不夠的上禮制？”

此話一出，鴉雀無聲，眾人緊皺著眉頭思索，駭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是該向心封的長公主道一句恭喜呢，還是說一句于理不合，若是封了，林玉衡便不是名義上的太后義女，而是名副其實的大周第一位異姓長公主，何等荒誕不經！

也確實有墨守成規的老言官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總是太后和陛下如何寵愛林小姐，也萬不可亂了老祖宗親傳的正統血統啊！”在他們看來大周的公主只能姓朱，否則就是對祖上的大大不敬。

“不是林小姐，是大周的平陽長公主。”金口玉言，更有何人敢說。

還有誰人敢有異議？

皇帝舉起酒樽，以睥睨的姿態揮灑一敬，像是在陳述一件隨意而平常的事：“朕早有如此心意，這也是太后的遺愿，諸卿不會忘記四年前那場動亂吧，太后一直常念叨著玉衡的功勞。朕想今日大家都看見了，玉衡如今出落的落落大方，當配得上平陽長公主這一封號，但也無它賞賜，林玉衡，你可滿意？”

玉衡跪下去，叩首在冰涼的石磚上：“謝主隆恩，祈福天佑。”她的心也如這石磚般冰涼，她看不透天子心思，隔了一層濃霧，但她知道她徹徹底底成為了眾矢之的，他人艷羨也好，唾棄也罷，她被推到了最高端去接受。

就像一個物件。

接著是接連一片的附和聲：“皇上圣明――長公主萬福――”

這場心思頗多的宴算是這么定了。

待皇上喝得微醺，宴席也差不多到了尾聲，正是月上柳梢頭，便呼擁著群臣妃嬪出殿去摘星臺賞月。

烏泱泱一群人跟著去了，玉衡走在最后頭，不斷有人上來與她搭話，就算她名聲再不怎么樣，就算有多少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但長公主的身份擺在那里，炙手可熱。

先來的是校尉夫人，她熱情地捧出一張笑臉套近乎：“可真是要賀喜長公主了，長公主出落得愈發水靈了，真叫我認不出來，前幾年你進宮時還拉著我的衣角說我這衣服上的繡花好看呢，碰巧今年我府上又新進了一批好料子，長公主若有雅興不如過府敘上一趟？”

說著就伸出手來拉她，卻被玉衡不著痕跡地躲開了，莫說是她，怕是林玉衡也不知道何時與這號人物搭過話吧，而且這位夫人正是她先前聽到的嘴中惡臭的嚼舌根婦人其一。

“若有機會，定然去府上探望夫人，除了欣賞繡緞，也想向夫人討教一番如何煉成一張巧嘴。”玉衡退了退，笑道。

校尉夫人訕訕，知道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下不來臺時被另一誥命夫人解救走了，走時嘴里在小聲嘀咕著。

芳草自皇帝賜封玉衡后一直處于震驚的狀態，整個人都是木愣愣的，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擔憂，歡喜的是被賜封長公主本事確實是一件大喜事，林家的人也將跟著沾光，擔憂的是就連她都明白，皇上的突然賜封讓多少人紅眼反對，未必是一件好事。

想著想著都快哭出來了：“小姐……”而后又意識到不對：“長……長公主……”

玉衡揉揉她的腦袋：“我還是你的小姐。”

芳草嗯了一聲：“小姐，你說我們現在是不是稍有差錯就可能腦袋搬家啊。”

“是啊，不知道后面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們呢，母親說的沒錯皇宮就是一個泥潭，混濁且越陷越深。”

“我適才看見了皇后的臉色，笑得好生可怕，我們是不是算是跟皇后對上了。”

“不僅僅是跟皇后對上了。”玉衡抬首看黑幕中垂掛著圓潤如金盤的圓月，渾身被浸泡在清冷的月光，一股股寒意從腳尖攀沿上脊髓，“我只是一枚棋子，身先士卒，還是要看這棋怎么下。”

是不是曾經的林玉衡也是一枚棋子做了七年，此時此刻她突然心疼起林玉衡來了，或許她的嬌縱蠻橫只是她在吃人肉不吐骨頭的后宮里的一種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