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聽著多有毛病,但是婉繡知道其間心酸楚楚。她與皇后相伴長大,陪著她出閣,陪著她從龍做皇后。她二十二歲的時候才嫁給皇上,因為大周那個時候才確定了繼位,無論坐在皇帝位置上的人是誰,她都要嫁。彭老爺是兩朝首輔,手掌重權(quán),為文武百官之首,他要讓他的侄女做皇后,那必定就是皇后。
也正因為如此,皇上從來不甚待見皇后,人前恩愛,人后冷漠,是為一場戲。十三年了,冰冷的長樂宮從未有過孩子的歡笑聲,大周皇后,七年五子。
皇后明白她如果再沒有孩子,等再大些年紀(jì),就再也沒有孩子了,她也明白皇帝未必會給她一個孩子。
“皇上到——”媵人一聲高呼響徹長樂宮,皇帝留宿哪個妃嬪宮中從來都不需要媵人傳喚,唯獨到了她這里恨不得整個皇宮都得聽到,就像是在做面子。
皇后行禮,婉繡連同著其他宮人相繼出去。
也沒有什么話可說,皇上伸展雙臂讓她為他更衣。皇后近身聞見了他身上的酒味,再看臉色酡紅,是吃醉了酒。
“皇上可要醒醒酒?”
“不必,早些歇息吧。”皇上擺手,更至剩下中衣后上床榻,平躺閉眼,臥衾而眠。
皇后微微失落,蹲下來替他脫靴,以為他睡了,還是禁不住念叨:“還是醒醒酒的好,直接這樣睡過去太傷身了,皇上明日還要上早朝呢。”
“……”回應(yīng)的是均勻而輕淺的呼吸聲。
“妾知道皇上在生妾的氣,但是長公主年齡到了,也是不得不嫁人的,放眼滿朝文武不是年紀(jì)太大,就是品行不端,也只有周九川尚能匹配一二。太后從前總說要讓玉衡嫁得好,妾都記著呢,本是相同皇上說一說的,只是皇上日理萬機,妾如何得見皇上一面,是妾擅作主張了……”說著說著聲音就壓了下去,隱隱的委屈藏在其中。
“到底是太后的意思,還是你彭家的意思!”
皇后被嚇得一抬頭,看見皇上突然坐起來,哪里還有什么醉意,只有臉上反射的一絲冷光。
皇后緩緩坐在床邊,想要打破那一點的距離,笑道:“皇上何出此言,妾自嫁給皇上,便不再是彭蘭晨,而是皇上的妻子朱彭氏。”
皇后一向是很會說話和忍讓的,所以就算皇上不待見她,他們也沒有起過什么爭執(zhí),卻又待如水。彭家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進來,可能又是另一種場面了吧。
皇上沒有計較,今夜是中秋夜,他不想弄出什么動靜來,又平躺了下去,但是比剛才更向里去了點,留出了一個位置:“朕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拐彎抹角,沒有人可以威脅到你們彭家。”
他總是這樣把她和他區(qū)分得很開。
她突然很想抱住他,就像七年前她才嫁給他的時候,他剛登基,朝堂上多的是針鋒相對的老頑固,在夜里他也會一聲又一聲地嘆氣,她就會抱著他在沒有星星的夜晚沉沉睡去。可是慢慢地,帝王終究是帝王,他不再貪戀她的懷抱,三宮六院慢慢抬,他看她的眼神也漸漸冷了下去。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樣的,是奢望。
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只是一言不發(fā)地解了衣,剪了燭火,睡在他身邊,明明那么近,卻又那么遠(yuǎn)。
皇上還沒睡:“朕倒覺得彭浩不錯。”
皇后心跳了一下,彭浩正是她的堂弟,也是叔叔的獨子。林玉衡現(xiàn)在是名正言順的長公主,其駙馬不能從政,如果讓彭浩娶了林玉衡,便是斷送了一生的仕途,叔叔斷不會容忍此事發(fā)生。賠了夫人又折兵,說不定叔叔還會怪罪到頭的頭上來,到最后舍了她這枚棋子,換成彭家其他女兒進宮,她這皇后之位沒了倚仗便只是空談。
暗夜里呼吸聲此消彼長,皇后輕輕地靠過去,挽住他的左手臂,即使他的身子僵了僵,但還是沒有抽出去。
“浩兒是什么樣的人妾再清楚不過了,他花天酒地慣了,未曾見過他把哪個女孩子放在心上,絕非良人,長公主下嫁于他,怕是會吃不少的苦。”
“你好歹是他姐姐,這般貶低他還娶得了妻嗎?”
“也是為他好……”
皇上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說,每每說起彭家的話題總是不歡而散,背過身去,只留給她一個沉默而瘦削的背影。
八月十五的夜還真是漫長啊。
中秋宴過后皇后并沒有放玉衡回去的意思,就像是把她閑置在了未央宮中,她只能一封一封地寫信回去,但收到的信卻很少。芳草一日比一日地急,被拘在這大鐵籠子似的皇宮里喘不來氣。
而玉衡倒是一點都不急的樣子,一連幾天都將心思撲在作畫上。
玉衡凝心坐在檀木案前,樹葉簌簌地在窗外搖晃,斑駁的葉影在她白玉似的臉上落下點點印記,畫著淺淡相宜的竹葉。
自從上次莊子一劫過后,芳草就知道玉衡能忍得住必然是在謀劃著什么,但什么都不說這一點讓她十分擔(dān)心,但又能如何,她也就只能挽袖研墨,說多了也怕玉衡煩。
不過……雖然她不懂畫,但是小姐這竹葉畫得確實挺好看的。
“小姐畫了幾天了,怎么一直都在畫竹葉?”
“我只會畫竹葉。”
“……”
只會畫竹葉,多畫多畫也就爐火純青了。芳草忍不住嘟囔:“從前也沒見小姐愛作畫,府上文房四寶都沒個影子,怎么突然就畫起畫來了,還畫得這么好,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能練出來的。”
玉衡笑了笑,沒有解釋,從容地畫完最后一筆,行云流水落筆“小玉兒”三字。她是不會作畫的,從小應(yīng)氏給她的教導(dǎo)嬤嬤教她的只有三從四德,女規(guī)女誡,琴棋書畫哪里會培養(yǎng)。是周九川教她的,再相敬如賓也有偶然緩釋的一天,他心情好的時候會來看她,教她畫竹葉,他說畫竹葉是最簡單的,濃淡兩筆即成。
他也說她認(rèn)真畫竹葉的時候最好看。于是她拼命練習(xí),手被墨水染黑,指節(jié)被磨出厚厚的繭,一張張宣紙被畫透,只為了討他偶然一句的稱贊。離開他后,與他相關(guān)的點點滴滴仍頑強地活在自己身上。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江硯華過得和和美美,一世一雙人吧。
一想到二人狼狽為奸,消磨的恨意又滋生,將一紙畫作揉皺,隨手丟棄。芳草驚呼:“畫得挺好的啊,怎么好端端要作賤了?”跟著后頭撿起來,小心展開舒平,吹吹不存在的灰塵。
“不喜歡了就是不喜歡了。”畫如此,人亦如此。
“那就送給奴婢吧,奴婢覺著好著呢。”
“那你收著吧。”
芳草滿心歡喜將其折疊好,揣進懷里,回頭再收起來,回去的時候再帶著。一想到回去,芳草又不得不憂愁了:“小姐你說我們什么時候能回去啊,這中秋宴跟鴻門宴似的,皇后娘娘至今也不發(fā)個話,不會是真想把小姐當(dāng)長公主一樣留在宮里吧。”
自從皇上封了玉衡為平陽長公主,簡單實行冊封禮后,她的衣食起居都按公主格制來,無不精心。未央宮原本只是用作一個臨時安置誥命女眷的宮殿,現(xiàn)在被重視起來,里里外外翻修了一遍,人也搬進了主殿,而未央宮的人手也越來越,擋都擋不住,其中也不乏各宮里來的眼線,一時魚龍混雜。
玉衡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你現(xiàn)在還不清楚嗎?”
芳草委屈,但聲音也小了下來:“宮里行事太可怕了,到處都是耳目,倒不如在府里自在。”
“回去自然是能回去,萬沒有把我押在這里的道理,只是什么時候能回去,又要以什么代價回去就不知道了。”
“皇后娘娘不會真的想把小姐許配給那什么周統(tǒng)領(lǐng)吧。”
“她的的確確是有這個心思,但顯然皇上不是這么想的,不然怎么會沒有預(yù)兆地封我為長公主,無非是一石多鳥之計,既是在敲打皇后黨派不要輕舉妄動,也是故意捧高我,至于在打什么主意,還要再觀望觀望,只是于我而言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那我們怎么辦?坐以待斃嗎?”
“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要皇上皇后不是一條心,或許我們還能絕處逢生。”
芳草突然不說話了,垂首在思考著什么,玉衡問她怎么了,她又突然抬起頭,神色熠熠:“其實奴婢聽小宮女得空時閑話,這個周統(tǒng)領(lǐng)生得恍若謫仙,府上也干凈,待前妻也是細(xì)致入微,又是個高官,嫁過去便能掙個誥命夫人,私以為也是不錯的人選,小姐嫁過去也挺好……”
“不可能!”玉衡回答得干脆利落,怒氣橫生,把芳草嚇一跳。
“是……是奴婢多嘴了。”
玉衡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世人都說周九川長相俊秀,后院干凈,敬愛發(fā)妻,卻不知她的前妻并非重病暴斃,而是在一場大雪中草草被害死啊,臨死前一雙眼還未合上。這樣的話說給她聽是多么地可笑,就像是在鮮血淋漓的傷口處狠狠地撒上一把鹽。
扔了畫,玉衡又拾起筆來,翻起案牘上厚重的經(jīng)卷來,一字一句謄抄著,周遭寂靜無聲,只聽得經(jīng)卷被翻過的沙沙聲。她偶然掰一下隱隱酸痛的手指,芳草替她揉揉肩,不由得心疼:“小姐怎么總是閑不下來呢?這日日謄抄經(jīng)卷的,也不知求個什么。”
“佛渡有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