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月以沉默來默認,玉衡原也只是開個玩笑,這下倒有些尷尬了:“你同他說,讓他拿個小本子記著,幫我一下便記上一筆,日后我好還他,不然我可不敢白領了人情。”
“公子是不會想要長公主還的?!?/p>
玉衡一瞬間有些不舒服,但又說不出哪里不舒服:“你倒是很了解你家公子。”
“跟的久了也知道了?!憋@月為她輕輕上藥,由于玉衡不放心宮中的膏藥,并不怎么涂,傷口已經結痂了,若不上一層玉肌膏,怕是會留下可怖的傷疤。
顯月低垂著眉目,手上戴著個瑩瑩的白玉鐲,眉間淡雅,是個溫婉如水的可人兒,若是不說,當真看不出她是天南地北跑江湖的人,也只有說話時的斬釘截鐵和辦事的干脆利落,可以看出同旁的小家碧玉不同的江湖豪氣。這樣出色的女子放在身邊,嚴歸闕沒有收為己有嗎?
說起來,他倒是一個人干干凈凈得很,除了顯月身邊也沒見個紅顏知己的影子,倒是他那紈绔貴公子的形象樹立得根深蒂固。
接連幾日,和兆公主都來了未央宮,興高采烈地進去,灰頭土臉地出來,一番強烈的對比難免讓人猜測是不是平陽長公主仗著輩分壓人,給和兆公主臉色看,可是不就是個燙傷嗎,又何必斤斤計較。而她們似乎忘記了從前的林玉衡才是真正斤斤計較的人。
玉衡沒有帶芳草,自己出去遛了彎,若是帶著她,定喋喋不休著傷口不能見風,沒個清凈。
她有耳朵,她聽得到旁人如何評價她,也有眼睛,看得到旁人如何避她如蛇蝎。但她只是不想聽,也不想看,她才哪得管他人如何紛紛蕓蕓,若再看別人臉色過日子還累死了。
未央宮后來有一片花苑,雖比不是御花園闊大而姹紫嫣紅,但也別有風情。穿得幽靜小道,望得一堵紅墻,玉衡半扶在墻上幾扇海棠花型的楠木窗。
突然一個通體漆黑的東西跳到了楠木窗上,嚇得玉衡一個腳軟跌坐在地上,冷汗冒了一層。
那東西喵了一聲,原來是一只通體漆黑的黑貓,圓溜溜的招子猶如兩盞小綠燈一般盯著她,脖子上掛著一個精致的小鈴鐺,應該是有人養的。
玉衡爬起來,拍拍裙衫上的灰塵,那貓并不怕她,蕩漾起尾巴來,向前蹭了蹭。玉衡原是有些惱的,但是看著這貓皮毛油光水滑,倒是有點可愛的,便忍不住伸出手背放在它鼻前給它嗅著。
黑貓湊近聞了一會兒,確認她不存傷害它的心思,便乖巧地坐下來,由著她輕輕地撫著它的頭。
還別說,這貓摸起來的手感真不錯,也不知是哪個妃嬪好吃好喝養的,不過卻是只黑貓,黑貓在宮里不應該是忌諱嗎……
正摸著起勁,一人一貓相處也極為融洽,墻外頭傳來細弱的女聲:“七七――七七――”
應該是貓的主人來尋了,玉衡將貓抱起來,它順從地窩在她懷里,去尋它的主人。轉角處一片衣角飄出來,原來是陳貴妃,眉若墨畫,神若秋水,說不出的柔媚細膩,一雙眼睛更是如同會說話一般,眼波流轉間是說不出的風情,許是找得急了,面頰染上酡紅,怪不得皇帝獨寵她一人,年輕又貌美,再會點手段,不愁籠絡不到男人的心。
陳貴妃看到玉衡懷里抱著的黑貓,先是一喜,繼而眉頭微皺:“驚到長公主了吧?它是個調皮的,帶著它在園子里散散心,沒成想卻跑到這兒了,平白攪了長公主的雅興?!?/p>
“無事,我倒是覺得它乖得很?!庇窈庥阉€給陳貴妃,誰知這貓是個通靈性的,竟賴在她懷里不肯走了。
陳貴妃又氣又好笑,強行將它拉了過來,敲了一下它的腦袋:“你這養不熟的小野貓!我還從未見七七與誰如此親近過,你和它是個有緣的,宮里人都怕它,你不怕嗎?”
玉衡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七七有什么可怖之處:“為何要怕?”
“它是一只黑貓呀,在宮里黑貓是不吉利的象征,雖是得了陛下的允許,但其他人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怕它的,視它為不祥之物。”
“那娘娘為什么還要養它呢?”
陳貴妃斂眸,緩緩順著七七的茸毛:“七七是我祖母養在身邊的,我進宮的時候,她誰都放心不下,舍了她最愛的貓來陪我,好叫我在這宮里不過于孤單,只是好久沒見祖母了,也不知她身子骨如何了?!?/p>
陳貴妃的母家是地地道道的簪纓世家,陳老太爺致仕前任湖廣總督授兵部尚書,而陳老夫人也就是陳貴妃的祖母是建安郡君,皇帝都該喚聲表祖母的,只是她父親是個旁支,也沒什么大器,倒是沒落了些許,有名卻無權。陳貴妃這樣的身世是十足符合皇帝的心意的,她能平安產下龍子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
可是陳貴妃日后卻自戕于大殿前,原因不詳,有人說是她毒害龍子嬪妃,抱罪而死??墒强粗郎厝崆译S和的樣子,抱著七七的時候就像哄著自己的孩子,怎么看也不像那般歹毒之人。
玉衡淺淺地提醒了一下:“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后宮變化莫測的,一朝榮寵一朝棄,能早些時日多看看家人便盡力多看看些吧?!辈蝗灰院缶褪前装l人送黑發人的結局了,當然這一句她沒有說出口,有些話點到了也就懂了。
陳貴妃是個聰明人,會意一笑,來而不往非禮也,亦給了她一個提醒:“長公主多加小心近來常在眼前晃的人?!?/p>
呵,常在眼前晃的人可不就是和兆嗎?
這玉衡是知道的,無一日不是提防著和兆的。陳貴妃解下七七脖子上的鈴鐺,贈與玉衡:“你我結緣于七七,沒想到在這宮里我竟還有個說話的人兒,若真遇到了萬難的事,你遣人拿著這鈴鐺來我長流宮里找我,我或許能幫的上一二。”
玉衡將銅錢大小的鈴鐺攥在手里,鈴鐺內里刻著七七二字,做工精致,看來陳貴妃當真是存了心思想要幫她一把。說起來她與陳貴妃確實不存在什么利益沖突,相反更能說是一種盟友,陳貴妃被皇后壓了這么久,說不定以后的身死也與皇后有關,有句話叫做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陳貴妃又拉著她坐在涼亭說了一會兒話,無非是家長里短,還有宮外頭的人間煙火。
得虧玉肌膏,玉衡的燙傷已經大好,回想著接連兩次受傷見血,覺著真的應該去寺廟里燒燒香去去晦氣,求個轉運符,不然總是倒霉運。
玉衡這手剛好就又要抄經卷,被芳草發現趕忙攔了下來,嚴詞不許她再抄:“小姐是真的一點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p>
“沒事,我真覺得自己好了,不信你看。”玉衡靈活翻轉著手掌給她看,看上去仍然如玉般瑩白,只有淡淡的紅痕。
“那也不行。”芳草像個管家婆似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許。
玉衡將手背在身后,嘟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閑不住?!鄙陷呑硬皇窃陂w抄書繡花,就是在府管家打理,總之是閑不下來,也就落了一閑就渾身犯懶的毛病。
正愁著無所事事呢,門口倒是來人了,是和兆的貼身大婢女音墨,但是卻不見了和兆。音墨行禮請安:“請長公主安。和兆公主讓奴婢向長公主請罪,今日是不能來了?!?/p>
“無事,本就不需要來的?!眮砹诉€平白無故增添她的煩惱,和兆說的話就沒有一句跟她對盤過,擰著一股氣死掐著,誰看誰都不舒服,何苦彼此都受那份罪呢。
“長公主就不問緣由嗎?”
玉衡微瞇雙眼,覺得這個音墨有些古怪,和兆不來她為何要問,她若問了,不就是明晃晃地跳下了她們的火坑了嗎?她又不傻,除非音墨能給她一個非跳不可的理由。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音墨真的給了她一個非跳不可的理由:“今日是太后的生辰,和兆公主早早地就在長生殿為太后祈福了,長公主最是孝敬太后的,不會忘了吧?”
玉衡又不是林玉衡,她如何記得孝文太后的時辰,芳草顯月更不會知道,未央宮內都是皇后公主一派的眼線,別人有意隱瞞又怎么會告訴她呢?偌大個皇宮,她是在孤軍奮戰著的。
玉衡可是親手給自己綁上孝女的名義的,她不能不去,非但必須去,還要大張旗鼓地去。她們的意思是這樣的,音墨來的時候就恨不得讓整個未央宮知道她是來請長公主去長生殿的,說只有這樣才能讓別人看到她的拳拳孝心。
玉衡沒有作出任何不悅,隨她們去了。
長生殿的祠堂要比上回來暖和許多,殿內左右跪著的宮娥看到玉衡進來后,行了個禮就告退了。
“你終于來了?!睕]有再假惺惺地喊她姑姑,就像是下了這么久的漁網終于有了收網的一天。
玉衡看著背對她跪著的和兆,她沒有如往常般著著秾艷色彩的衣裳,通身著素白,頭上也無金銀珊瑚錯落,若不是具有辨識度的如黃鸝鳥般的嗓音,玉衡都不確定是否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