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地上稟道，如一棵挺拔的青松：“臣本不該插手陛下的家事，只是長生殿走水確實是臣的失責所在，故而進言一句，不知當講不當講。”

事情鬧得越來越大，連周九川都橫插了一腳，不過他是皇上的心腹，自然是準說的：“你但說無妨。”

“長生殿的人一呼喊，遍布各個角落的翊林軍都趕過來了，按理說長公主縱火后從長生殿到長流宮需走上不短距離，在這條必經之路上，臣和翊林軍的人未曾見到長公主。”

玉衡坐在地上，她此時定是凌亂不堪的吧，她把一切都算對了，卻沒有算到周九川，雖然她走的是陳貴妃指引的小路，翊林軍確實沒有發現她，但是這話從周九川嘴里說出來意思就不一樣了，他是在維護她。

玉衡一方的人證物證遠遠大于和兆所提供的，和兆知道自己敗了，她的淚水流下來，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淚水是咸的，碰到傷口時如火般灼燒。

皇后也意識到和兆這枚棋子是沒用了，她沒有再浪費一句口舌為她辯護。站在她這邊的宮女媵人開始顫顫巍巍，他們明明說的是眼見的事實，卻還是會面臨著滅頂之災，也不敢事實如何了，紛紛開始求饒。

這一下，皇上心底是清清楚楚有數了，鬧來鬧去卻是一場自導自演的鬧劇，他對和兆徹底地失望了，但是并沒有發火，只是失望，揮了揮手：“帶下去吧，關在七曜宮里不得出來，任何人都不許探望。”

和兆坐在那里只靜靜流淚，撲閃著眼睛有一種詭異的靈動，玉衡突然覺得只有在此刻，早熟的和兆才真正像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需要人疼，也需要人愛。

“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愛護過我，表面上你們對我又敬又怕，事實上你們誰都看不起我。只有皇祖母，還有表舅，可是他們為什么都不愛和兆了呢，為什么都要圍著林玉衡轉。明明日日陪在皇祖母身邊的是我，守在她靈樞前的也是我，而不是你，林玉衡！”

“在這皇宮里，只能有一個公主！”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不知該覺得和兆公主可憐還是可恨。皇上只覺得心頭冰涼一片：“和兆你知道你犯了如此大錯，朕為什么不重罰你嗎？”

和兆抬起頭，眼中驟然點起希冀，微微閃著光。

“因為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只對不起你的皇祖母。”

復又熄滅。

和兆還是不懂，就像沒了生氣的娃娃，由著人將她帶了下去，一場鬧劇總算收場了。

皇后作圓場：“也是本宮平日里教導無方，才鬧出這么一場鬧劇，平白使長公主受了冤屈。”下座親自將坐在地上的玉衡扶起，輕撫她臉上的傷痕：“還痛嗎？”

“嘶――”玉衡暗暗吃痛，皇后尖銳的護甲劃過她還流著血的傷口，不亞于和兆用力的指甲，但她需忍著：“多謝皇后娘娘關心，玉衡并無事。”

玉衡將“無事”二字故意咬得很重，看的到皇后的臉色瞬間凝青，收了手：“無事就好。”

皇上看著玉衡的眼神意味深長：“長公主可要好好休息啊。”

總算是塵埃落定，皇上讓所有都散去，陳貴妃過來扶他，他輕輕推開：“你也不是個省心的，從前倒沒看出來你如此能說會道，扣半年俸祿，不得再造次。”

陳貴妃沒有像往常一樣拉著他撒嬌，只是平定地接受了這一責罰。

所有的人都散去，亂供的宮人都被翊林軍拖出去領罰了，輕則刑罰，重則杖殺。

芳草這才敢過來攙扶玉衡，看著玉衡不像個人樣，模樣上如此，心里亦是如此。她是在今天早上才知道玉衡的計劃和打算的，玉衡去長生殿，卻讓她喬裝成她的模樣，穿著她的衣服，拿著一個鈴鐺去長流宮找陳貴妃。

芳草與玉衡身形肖似，又刻意打扮了一番，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的。她悄悄見了陳貴妃，陳貴妃一見到鈴鐺就明白要做什么，讓她進屋與她對弈，特意讓整個長流宮都知道是長公主來了。又隔著一扇屏風，讓照顧小皇子的小宮娥看見，影影綽綽地，也看不清楚，只曉得個大概身形和衣裳顏色。

等到玉衡來了，陳貴妃先把小宮娥和小皇子哄睡著，換了她的衣裳，她離開，換成玉衡與陳貴妃繼續下棋，直到翊林軍闖進來。有了陳貴妃，二人合作天衣無縫，將計就計，只等著和兆公主如何動作。

芳草知道和兆公主會害小姐，卻沒想到如此歹毒，故意火燒長生殿再栽贓給玉衡，又用苦肉計博得同情。若不是有陳貴妃暗中相助，怕是小姐和她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小姐，我們回去吧。”回去凈身、換衣、上藥，洗去這一天的晦氣。

“你先回去，我同貴妃娘娘說說話。”

“諾。”芳草不放心地看了兩眼，看到玉衡堅定的眼神，才離開了。

“你不回去上藥，小心傷口潰爛了喲。”陳貴妃坐在了皇后剛剛坐的位置上，是為尊位，七七跳進她的懷里，四肢舒暢開來，三分柔情七分慵懶。

玉衡將散落在鬢邊的發絲別在腦后：“貴妃娘娘好算計。”

陳貴妃眼里閃過一絲光：“哦？我算計了什么？你不感謝我幫了你，倒說我算計起來。”

“既是貴妃娘娘幫了我，亦是我幫了娘娘，幫助娘娘除去了一心頭大患。”

“什么心患？你該不會想說和兆吧，一個小女孩能同與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讓我非除不可？”

“一開始貴妃娘娘說幫我的時候，我當真以為是娘娘與我惺惺相惜，甘愿冒著被陛下責罰的風險也要幫助我，還想著滴水之恩定當涌泉相報。”玉衡步步向前：“直到我知道娘娘曾經有過一個小公主但不幸夭折了，突然明白或許我與娘娘的相遇就是早先設計好了的，娘娘知道和兆必定會害我，于是借我之手除掉和兆。”

“和兆那句話讓我幡然醒悟，她說宮里只能有她一個公主，如此再聯想到貴妃娘娘的小公主的夭折，就不難想到了。”

陳貴妃沒有被揭穿后的慌張與無措，相反更從容了：“光憑這一點就猜到了，倒是挺聰明的。”

“倒也不僅僅是這一點，我所有的猜疑在看到和兆的臉時全部浮出水面，就算她要栽贓陷害我，也不會拿自己的容顏作賭注，長生殿外必然候著她的人，只待她一聲呼喊，就會被救出來。可是她卻說門鎖了，但是――”玉衡的聲音驟然壓下：“我并沒有鎖門。”

“是貴妃您派人鎖的門吧，和兆一定到死都恨著我，以為是我在將計就計，要置她于死地。”

陳貴妃抬了抬唇角，所有的風情萬種化為了一種蒼涼：“她該死的。”

“因為……小公主嗎？”

“我的洛瑤，她才剛剛睜眼看看這世界啊就死在了襁褓之中，我知道，是和兆生生地捂死了她，可我沒有證據，誰都不信我，你敢想象嗎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竟然會殺死她的妹妹，只因為她的出生可能會威脅到尊貴而唯一的公主地位。”美人就算落淚也是驚心動魄的。

玉衡知道和兆心狠，卻不知道這般狠辣，連嬰兒都下得去手。

“當你被封為長公主的時候，我就知道和兆一定會對你下手的，這些年來我在她身邊安插了無數眼線，只等一個時機，一個魚死網破的局。是的，與你的相遇是我精心設計的，但是不是皆大歡喜嗎？”

“只是可惜了，那場火沒有活活燒死她。”陳貴妃的眼里是復雜的悲傷與仇恨。

“那你還會對和兆下手嗎？”

“不了，讓她生不如死是更好的，我要讓她在余下來的日子里都我為我苦命的孩兒贖罪。”

這宮里哪有一個女人是簡單的，和兆嬌縱毒辣，皇后笑里藏刀，陳貴妃城府深厚，就連那些個昭儀美人個個都會見風使舵，算計不過是家常便飯，每走一步路都會有人盯著你。玉衡突然覺得周府、林府的風波斗爭與之相比都是小巫見大巫，而儷姨娘、林春易、江硯華等人在他們看來不過是蝦兵蟹將。

陳貴妃不著痕跡拭去眼角一滴將掉未掉的淚，像是望到了她心里去：“是不是覺得宮里很可怕？”

“貴妃娘娘覺得累嗎？”

“噓你聽――”陳貴妃食指按在朱唇上：“聽到了嗎？是回蕩在宮里的哭聲，沒有一日絕過，有白頭宮娥，有冷宮廢妃，有枉死媵人，還有我的洛瑤，他們都在哭。”

“我不想進宮的，一點都不想，得寵了很了不起嗎，不過是點大的雨露恩賜，你信嗎，今日你看我是寵冠六宮的貴妃，明日我便是白綾鬼，柱前魂。”

“啊！娘娘不要這么說。”玉衡之所以反應這么大，是因為她想到了陳貴妃的結局，最后竟真的做了柱前魂，如今和兆頹廢，皇后便如失去大勢，還能有誰害得了她嗎？

“這有什么好怕的，早晚的事呀。”

陳貴妃看的太過透徹，就像生了一雙慧眼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何處來，有該何處歸，以至于玉衡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她疲倦地擺擺手：“我累了，你回去吧，你很快就能回家了。”抱著七七漸往里走著，走到了黃紗屏風后頭，身影影影綽綽，朦朦朧朧，漸漸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