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說要維護玉衡的人身安全，皇后又怎么會讓玉衡只身單影地離開呢？所以玉衡后面除了跟著芳草，還有一長串的人，但是要比來的時候精減一些。

宮門次第開，在第二道宮門的時候就已經換了車輦，走在高墻間的狹長復道上，就好像做了一場夢，在宮里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泡影，兜兜轉轉還是回去了，可是真的一切結束了嗎？

巍峨的宮門上插著幾多旌旗，晨風中烈烈，空氣里的沙塵碰撞斑駁，是一個陰天。

周九川如約候在了乾承門，帶著翊林軍嚴整以發，動起來兵戈交響。一切準備妥當后，他騎在高馬上，一聲令下，車隊緩緩而行。

不知道是誰的馬竟然在玉衡的馬車邊打了個噴嚏，她掀開車簾，看到一張灰不溜秋的馬臉，目光移上去才看到一張刀刻般的人臉。

“長公主，眼看天將要下雨，您最好在車里坐好，闔上窗，以免被雨淋濕?！笔侵芫糯?。

玉衡放下車簾，啪地關好馬車上的小木窗：“多謝周統領提醒。”

約莫半個時辰，果然下雨了。有雨滴斷斷續續撞在木窗上，漸而密集，風也吹得越來越大，馬車搖搖晃晃，玉衡一個不穩扎扎實實撞在車壁上，磕得有點頭暈目眩。

外頭的周九川正有序地調動著車隊躲雨，雨聲滂沱不休，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下來了。

馬車總算穩當停了下來，玉衡要出來看看，芳草欲攔住她：“外頭雨正大著呢，出去會被淋濕的。”

“這馬車四面不透風的，實在是太悶了，我就在檐下看一看，你且在這里等我?！?/p>

大雨滂沱，干燥的地面被沖刷出一層迷蒙蒙的霧氣來。車隊是在兩棵參天樟樹下停著的，旁邊還有一個破敗而狹小的土地廟，一群人簇擁著躲雨，畢竟雨委實太大了。

雨被風吹斜，掃在她的臉上，感受到絲絲涼涼的冷意。站在土地廟附近的周九川撐著一把淡青色墨蘭勾花油紙傘，如煙般清淡疏離的面容，聲音被雨聲壓著，但卻能夠聽清楚：“公主要下車躲雨嗎？”

玉衡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他便撐著傘過來接，油紙傘張在頭頂上，擋住了簌簌淋下來的雨水。車轅有些濕滑，她抓穩住后小心翼翼下來，周九川沒有去扶她，但是傘卻朝她傾了傾。

泥濘沾濕了羅襪，走到土地廟的時候裙擺已經濕了一截，但頭發和上身是干潔著的。再看周九川，大半個身子已經濕了，銀灰色的便服被染得更深色。

她同他并肩站在土地廟檐下，看著大雨傾盆，突然想起她嫁給他的時候也有這么樣一個雨天，他下完朝回來她去門口接他，但雨水太大臺階上走布滿了青苔，走得太急而狠狠摔了個狗啃泥。然而在她最狼狽的時候，江硯華挽著周九川的胳膊裊裊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永遠忘不掉那時他看她的眼神，疏離，冷漠，還有……不可掩飾的嫌棄。

“周統領，我口中無味，想吃酸漿果?！?/p>

酸漿果只有野外深林里才長著的，如今這般大的雨，她卻告訴他她想吃酸漿果？去哪里尋？那不成要他冒著大雨去灌木叢中給她采來嗎？

看到周九川仍定在原地，玉衡從他手中奪過了傘，也不管因為身高差距，傘陡然降低，傘面上的雨水全部滑落進他的衣領，用著不可抗拒的口吻：“雨絲飄揚，還需傘擋上一擋。皇上既然讓周統領護送我，怎么？連這點小小的事都做不好嗎？”

這是她第一次命令周九川。即使骨子里在害怕著，若仔細瞧能看見她的捏著傘柄的手在微微抖動，但話說出口卻是無比舒暢的，尤其是看到他一言難盡的面色，仿佛在出著一口積怨許久的惡氣。

周九川的眼神忽明忽暗，眼神意味深長，他沒有拒絕，他也沒有權力和資格拒絕：“下官遵命?！鞭D身鉆入雨簾。

他從頭到尾迅速濕掉，在雨中仍然走的器宇軒昂，遺世獨立，仿佛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場細細密密的牛毛細雨。他的心腹手下不忍統領淋雨，想要沖出去遞一把傘，卻被玉衡冷冷攔下：“傘很多嗎？”

沒人敢去看此時的玉衡，她的眸中仿佛蓄著一團盛火，也不知道在發泄著什么，比突降大雨的天還叫人心生寒意。

就連剛剛掀開車簾想要下來的芳草都差點被下回去，這哪里是她后來認識得那個溫謙有禮的小姐，無端逼著周九川冒雨找漿果，十足的任性嬌縱，找漿果是假，讓周九川挫銳氣是真。在那么多手下面前這般羞辱他，日后還如何樹立威風，打的起軍心。

她從未見過玉衡這樣對待一個人，沒來由的，從前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卻和一個僅有數面之緣的男人仿佛有天大的仇一般。

是啊，她是林玉衡，應該如此的，所有人只有悻悻和隱隱的懼意，沒有人覺得意外。

其實玉衡只是借著林玉衡的身份找到一個宣泄口，把從前的壓抑全部倒出來，她確實已經滅了報復心思，但不代表不在意。

雨依然很大，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遠遠的一個人影在眾多翹首以盼中出現，采一個野果子而已對于他們能文能武的周統領自然不在話下，可是沒有任何遮擋，他已經里里外外濕透了，衣裳被緊緊吸在身上，束起的烏發滴落著水絲，可他仍然不狼不狽不焦不躁，像潑墨畫中的仙。

周九川拂云撥雨般走到她面前，攤開掌心來：“長公主，您要的酸漿果?！币膊恢窃谀睦锊傻?，猶帶著水珠，更顯艷紅。

“這般鮮艷的顏色也不知道能吃與否?！?/p>

周九川的手半舉著頓了一頓，拈起其中一個顏色最為飽滿鮮亮的酸漿果放入口中：“這種顏色鮮艷的漿果是無毒的，但就是不知道太過鮮艷的人有沒有毒呢？”

他意在指她貌艷心毒嗎？這就毒了嗎？這就讓他按耐不住了，玉衡心中冷笑，將酸漿果接過，隨意喂了兩個就當著他面吐了出來。

“太酸?！?/p>

他的鬢角還在滴著水，有一滴水珠凝在他長密的睫毛上久久未落，他沒有動怒，相反笑了，自己主動將千辛萬苦踩來的酸漿果扔在地上，碾了兩遍。

“是下官辦事不周?！?/p>

還真能忍啊。

芳草都看不下去了，在旁輕輕扯著玉衡的衣角，示意她這么多人看著呢，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別人好歹也是和三品大官員，不能太過。

周九川睫毛上的那滴水終于要落下來了，眼見著要砸在玉衡伸出的腳上，她故意向后退了一大步，像躲著什么洪水猛獸一樣，面上是笑著的，但眼底卻是掩不住的嫌棄：“周統領辛苦了，快去換身衣服擦干凈吧，小心著涼，耽誤了行程?！?/p>

他們行隊都是精簡從行，哪里會帶什么衣裳，要么靠火烘干，要么靠自身身體的溫度把它捂干。

經此一事后，原本還有幾個宮女愿意給玉衡在路上說著話兒解悶，現在誰還敢上前觸她的霉頭，周統領尚且吃了不小的苦頭，她們可不得把小命懸在褲腰帶上。所以到了晚上，陪在玉衡身邊的也只有芳草，其他人都恨不得離的遠遠的，不讓她看見自己。

這場雨下到了晚上才小些，下過雨后山里路多濕滑泥濘，不便夜間趕路，只能息在原地，等天亮了再說。

馬車內里并不算寬敞，為了讓玉衡睡得舒服些，芳草趁她閉目養神之際下了馬車，去了另外一輛睡著幾個小宮女的馬車上，有的時候同她打了招呼，但她舟車勞頓之后有些許困意，只懶懶抬眼，要說什么的時候芳草已經跳下馬車了。

算了，走就走吧，她一個人睡還寬敞些，將軟枕放倒，整個人倚在身邊，都快要入夢了，有人在敲馬窗將她敲醒了。

“誰??？”將睡未睡的困意被人驅走是讓人很不爽的。

“是……是周統領看您晚上沒吃多少，特意讓奴婢另外給您送些吃食的。”聲音唯唯諾諾的。

“不吃，你拿走吧。”她確實吃不進，許是馬車坐得久了，加上天一直是陰沉著的，她這心口悶著，只想睡覺，一覺睡醒就好了。

就這么隨口一句話驚得外面人話都說結巴了：“周……周統領吩咐過了，若……您不吃，身體出了什么……什么問題，便拿奴婢問罪！”

“你是結巴嗎？”周九川是在撒氣嗎？也不至于拿一個無辜的宮女撒氣吧，瞧把人家給嚇的，玉衡也不想因為自己跟他的事牽連到他人，便從木窗伸出手：“給我吧，我若是餓了，自然會吃，他若為難你，你便來找我?！?/p>

宮女感激涕零地把一個食盒的木屜，通過小木窗遞過去，練道了幾聲謝。

只有一個小木屜，上面擱著一碟醴酪，三兩清淡小食，還有一個白瓷的酒壺。飲食雖簡單卻也見精致，比那些個饅頭粗食好上一大截，倒也難為周九川領了皇上的旨不得不照顧好她。

周九川她還不知道嗎？誰的話他都不聽，獨獨只聽皇帝的話，對皇上言聽計從，不然他又怎么能從曾經一個小小的百夫長做到如今統領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