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定當竭盡全力找回長公主!”周九川再一叩首,聲音回蕩在殿內。
皇帝朝他揮了揮手,面色有些不耐煩:“朕知道皇后有意把你和林玉衡撮合一起,朕也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盤,此事也不能盡全然怪你,但林玉衡此人在朕未做出命令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動,明白了嗎?”
“臣明白。”
周九川不解,皇上為何如此偏袒林玉衡,難不成屬意于她?可若真的是屬意于她,就不應該封她為長公主而是后宮嬪妃位分了,是為什么呢?但周九川不能問,也不能將猜疑表現在臉上,年輕的皇帝對任何人都抱有極大的忌憚,他的心思宛若深淵,別人窺探一眼都會粉身碎骨。
“你先下去吧,加大搜尋力度。”
“諾。”
周九川福身而退,這幾天整個翊林軍因為找長公主忙得焦頭爛額,而他的腦海里總會時不時蹦出來這個人,他不記得太清,但是他記得一處瑩白色的脖頸和倔強到讓人心疼的秋水瞳眸。
走出大殿,因著出神思考,迎面撞上一個宮娥,宮娥嚇得當即跪下來,請求饒恕。
周九川并不是在意小事的人,揮了揮手就讓她起身去辦事。宮娥如臨大赦地松了一口氣,端起剛剛被撞翻在地的托盤,跪著垂首收掇。
周九川也僅僅只是一瞥,當即就轉不開了眸子,他死死盯著那托盤上的東西,幾乎是將宮娥一掌推開的,捧起托盤,那上面呈放著的是五副形態各異但筆法出奇一致的竹葉圖。他識得的,如何能不識得,他再熟悉不過了,這種竹葉的畫法用的是雙勾,雖然簡單但卻顯示不出竹葉的神韻,所以很少有人這樣畫。而他當年因為怕她學不會,便化繁為簡,教了她這一方法。
偶爾他公務繁忙的時候,她都會送一副自己畫的竹葉圖來,也不知是畫了多少副,才出一個像樣的成品,當時他并沒有放在心上送來的畫都被他隨手擱置在書架最下面墊著。但他記得,她總說為何畫竹葉要用墨色,偏要自己調色染色,給竹葉上一層生綠來,乍一看倒有些生機盎然和趣意。
而這五副畫每一張都是用淺綠和雙勾法畫的,熟悉的筆觸,熟悉的調色,而畫卷落款亦是他熟悉的署名——小玉兒。
像是有什么東西轟然開閘,記憶翻涌而上,舊的新的一并沖擊著他,頭疼欲裂,那夜的場景完完整整想了起來,他記得身下那個人叫了他一生主君,還有千回百轉倒折出來的一聲小玉兒的呢喃……
周九川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像瀕臨死亡的魚兒一般拼命地汲取空氣,急切地捏住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宮娥的肩膀:“這是從哪里來的?”
宮娥自然是知道周九川的,也懾于他的威名,可是平時看起來清冷淡然的周統領此刻卻顯得這么狼狽,像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一樣。她有些害怕,但又不得不老實交代:“這是……這是長公主遺留在未央宮的畫還有衣裳玩意等,劉總管讓奴婢帶過來瞧瞧有沒有什么線索。”
果然是她!是她回來了……是他的小玉兒回來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回來了,她一定還記得他,不然怎么會故意刁難他在大雨中找酸漿果,百般想羞辱他,她還在恨著他……不過也對,她一定恨不得手刃了他吧,是他弄丟了她啊……
他怎么會沒有發現林玉衡就是玉衡呢,雖然樣貌截然不同,但是內里卻是完完全全一樣的,愛畫竹葉,愛打抱不平,愛喚他主君,只是卻沒有了往日自卑的影子,她能堂堂正正挺直了身板站在別人面前,和別人說話的時候不會下意識地避開眼睛,又有一些不一樣。
宮娥眼觀鼻口觀心,看周九川緊鎖而隱忍的雙眉,一時不知道是繼續跪著,還是進殿復命,正嗚呼哀哉時,救星劉總管出現,他聽見動靜從殿內出來:“周統領?怎么還沒走呢?”
又看到跪著的宮娥和散落一地的畫卷,眼睛微微瞇了瞇,呵斥宮娥:“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收拾收拾把東西送進去!”
宮娥連忙起身,把東西收在懷里進殿,恍若經歷了一場生死大劫。周九川也想跟著進去,卻被劉祿側身攔住了:“眼前找到長公主是大事,陛下也正煩著呢,您還是就不要再上趕著了,不然雜家可就真心有力而力不足了。”
這個劉祿平時收了他不少好處,過河拆橋倒使得麻利。不過劉祿此話確實在理,他現在進去又能做什么呢?請求皇上賜婚嗎?還是要說長公主非是長公主?無論哪種現在說都不是最好的時機,他還需再忍耐一番。
周九川拱了拱手:“多謝劉總管。”
“周統領客氣了。”
周九川轉身下了臺階,雨下過后的地面還有些濕滑,他先前在外面跪了許久,蒸繚了一身濕氣,七年的空虛在今日因一絲火苗而漸漸消弭,這一回他不會再弄丟她了。
周九川喜清凈,他的府邸建在京州較偏僻的地方,依著一片后山竹林,雖每距宮里有些腳程,但勝在清雅僻靜,甚合他心意。
與典雅大氣的府邸不同,府邸人丁精簡,但多多少少還有著煙火人氣,但后山的竹寮可就真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了,尤其到了夜里竹葉沙沙作響,有人說會聽見女子的哭聲,還有渾身帶血的白衣身影。因為這里曾經埋著周府的正室夫人,是慘死的,死的時候渾身是血,一直哭喊著救命。
“主子,奴婢給您帶了一床被子,夜里冷。”
一個碧色衫子,梳著雙平髻的丫鬟推開了竹寮破敗的木門,發出咯吱的巨響,似乎只要再推一下,不光是這門,還有整個竹寮都要坍塌了。
臥在竹板上的女子星星然睜開了眼,那是一個出水芙蓉般的女子,再多美好的辭藻修飾在她身上都不為過,眉如遠山更秀,眼比春水更清,秀發如云,嬌軀如柳,肌如璧玉,尤其那眉間一點朱砂痣更添風情韻味,這樣的女子合該被人供奉在家里好好欣賞,現在卻躺在了這么個風雨飄搖的地方,由于是竹子做的竹寮,多少年風吹雨打,散發著一股子霉味。而美人纖細的皓腕卻被鐵鐐所在床板,留下時間累積下磨逝不去的傷疤,觸目驚心,生生破壞了一副絕美美人圖的美感。
她沒有辦法揮動雙手,只斂了斂眸子,語中盡是自嘲:“青瑤,六年了,你還不明白嗎?再怎么捂,這心是冷的。我早就習慣了,你快回去吧,小心被他看見了。”
青瑤眼里泛起了星星點點的淚花,六年了,她如何不知,只是……她用手背蹭了蹭眼睛:“主君還沒回來,許是公務纏身著,這樣才好。主子餓不餓,奴婢去給你那點吃的,你白日里都沒吃下多少。”
“光是看別人的臉色我都要吃飽了,又如何吃得下。”
青瑤眼見著主子越來越消瘦,形銷骨立說的就是她了,很是心疼,上前把被衾蓋在了她身上:“也不知道這日子何時是個頭,主子再忍一忍,天亮了奴婢就來接你。”
“嗯。”
她習慣了,真的習慣了,白日里她是風光無限的女主人,到了夜里不過就是困在后山的階下囚。剛進來的那幾年她怕極了,每天夜里聽到風呼嘯而過卷起竹葉的凄厲聲,還有遇到電閃雷鳴時竹寮里無處可躲的雨,還能隱約聽見有人在哭喊著找她索命。她當真是怕極了,每宿每宿地睡不著,生活在漫長而可怕的暗夜里,可是無論她怎么苦苦哀求,那個人都不會再看她一眼了。
“青瑤是嗎?”
令她們最害怕的聲音突然響起,青瑤當即朝門跪下,抖如篩糠:“主……主君怎么來了?”周九川從來不會踏足竹寮半步,今夜卻突然出現,不知是祥還是禍。
“下去領二十板子,如有再犯,直接亂棍,只吊你半條命。”若說剛才她們還抱有一絲僥幸,那么現在便是明明白白的大禍臨頭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比黑夜還要濃郁暗沉和壓抑。
青瑤擔心主子,回頭看了一眼,卻只得來了重重的一腳,她被踹翻在地,伴隨著的是冷然的呵斥:“滾。”
青瑤不敢在逗留,她知道他何種性子,也能做得出來,離開的時候心還是懸著的。周九川的個子很高,他進竹寮需要低下頭來,他掃視了一眼四周,不愿讓這屋里的任何東西碰到自己的衣袖絲毫。
她看在眼里,是濃濃的哀意,但因著他能來看她便覺得是欣喜無比,雙手熟練地撐在身后,坐起來半倚在布滿青苔的竹壁上,恰到好處地能夠展現她曼妙的曲線,柔聲道:“主君怎么突然來了?也不打聲招呼。”
“這里是我的周府,我要去哪兒還要與你打聲招呼嗎?”他站在那里冷冷看她。
“妾身不是這個意思……”她知道她又惹怒他了。
周九川本只是站著,突然一步步向她靠近,最后竟破天荒地坐在了她的窗畔,勾起她被汗水浸濕的一縷發絲:“青瑤是你的心腹,你們一唱一和使這周府沒了女主人,我本想殺了你,可我沒有,因為我要留著你慢慢折磨。江硯華,你害怕嗎?”
本是最親密無間的人卻在那個女人死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周九川就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原是說最愛她的人卻也最是冷漠無情,將她囚禁在玉衡死的地方,白天她仍然能在府中活動,外頭人看著只覺得他周九川偏寵妾室,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不過是孤獨難捱的六年枯寂,受盡了凌辱和折磨,就像是一只老鼠永遠都翻不出他的掌心。
周九川的話令江硯華毛骨悚然,她瞬間想起他曾對她做過什么,連連后退,拼命搖頭:“你還要做什么?”
“我不會做什么,江硯華你解脫了。”
“什么?”意思是要還她自由嗎?還是決定了結了她?無論是哪種結果,總比現在好過,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如果因為她的死能使他想記得那個女人一樣記得她,又何嘗不是更好的結果呢。
而周九川給她的結果卻是:“小玉兒回來了。”
那一瞬間如遭霹靂,驚得她語無倫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可能……”不肯能,她明明親眼看著玉衡那個女人斷了氣才被埋進土里,她的尸骨也被周九川挖出來供奉在靈堂里了,怎么可能會死而復生,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你只需好好待在府里等我把她迎回來,讓她親手處置了你。”周九川厭惡地撣了撣他剛剛碰到江硯華發絲的那根手指,不拖泥帶水地起身。
江硯華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猛地撲過來拽住他的袖子,鐵鏈被拉伸到最大長度,叮當作響。她嚎道:“她要是回來了,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周九川將她掀翻:“是你,是你害死了小玉兒!”
江硯華的頭磕在了竹壁上,磕得生疼,她低低笑了,笑得面目猙獰:“你以為是我一個人害死她的嗎?還有你,周九川,是你縱容我殺了她,是你的薄情傷了她,哀莫大于心死你明白嗎?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閉嘴!”周九川沖過來,一把扼住了她纖細的喉嚨,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正如他怒不可遏的心情,雙眼已經赤紅,面目可憎。
江硯華沒有絲毫掙扎的意思,既是已經被掐得踹不過氣來,她還是要說:“你……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就解脫了。”
周九川慢慢冷靜了下來,在她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松開了手:“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所做的都要親手還給她。”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