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要委屈你了。”
“什么?”眼看著要到了城門,當頭一件袍子下來,將玉衡裹得嚴嚴實實,聞得出來是嚴歸闕的袍子,她以為他在惡作劇,掙扭著:“你干什么?”
“我怕你被認出來。”
“認出來就認出來唄,我又不是什么全城通緝犯。”玉衡聲音悶悶。
“失蹤數日的奉天府丞嫡女、平陽長公主大張旗鼓的回家怕是不好吧?”
“我看是為你自己,你怕被別人認出來。”
“也可以這么說。”
玉衡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也沒再動作,乖乖地裹著他的袍子,僅探出一雙眼睛來打量前路。后面的忘憂忘安下馬,舍了兩匹馬在城外拴著,分別牽著嚴歸闕和顯月的馬,緩緩進城。
奇怪的是,官兵并沒有太為難他們,看了一眼被裹著的玉衡,疑心道:“為何蒙面?”
“這是賤內,得了水痘,吹不得冷風,也見不得人。”嚴歸闕下馬,推搡恭維間往官兵手里塞了一袋銀兩,掂在手里有點分量,而另一位官兵上去就要掀玉衡的袍子,被賄賂的官兵頭兒喊住了:“行了,別讓夫人吹冷風,這病就不好治了。”
嚴歸闕弓腰拱手連連道謝:“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也算是有驚無險地通過了,忘憂牽著玉衡率先進去,嚴歸闕跟上來,看到她從袍子里伸出來的的一個肯定的大拇指,忍俊不禁。
城內不得隨意策馬,所以他們就牽著馬慢慢走著,玉衡想下馬自己走,嚴歸闕偏是不讓,也不讓她把袍子摘下來,說是怕引起注意,但她覺得現在這副怪樣子,一匹馬馱著一個大袍子,更能引起注意吧。
玉衡坐與馬上,怕探出一條縫覷著個眼睛嚇到別人,就干脆抓緊了馬繩,閉上眼睛,沉浸在一片漆黑中,眼睛看不到,耳朵就更加敏感,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與與行人匆匆的腳步聲互相呼應,你來我往的市井氣息充斥在耳里,熱鬧又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馬停了腳步,還好她馬繩抓得緊,否則非得被這個急剎沖下去不可,她勉強坐直了身子,挑起衣袍一角要往外看看情況:“是到了嗎?”
“等一下!”像是有人按住了袍子,按住了她的眼睛,弄得她一頭霧水,借著嚴歸闕急陡的聲音又變得很溫柔,溫柔得出奇:“你先別揭,我扶你下來。”
嚴歸闕讓她搭在了自己臂膀上,一個輕巧用力,便將她提下了馬。她不耐煩道:“現在我可以揭了嗎?”
“我來幫你,無論看到什么都不要怕。”
怕?怕什么?難不成前面有什么洪水猛獸,還是又有人過來刺殺了,在奉天城內她的地盤都敢動手,未免也太膽大包天了吧。
蓋在頭上的袍子終于被掀開,但嚴歸闕的動作也太慢太柔了,像是生怕把她打碎了,袍子被掀扔在地的一瞬間,她終于能大口地吸上一口新鮮空氣。可是這一口吸氣卻卡在了喉嚨里上不來,她當真看見了一副可怕的場景,不過不是什么洪水猛獸,也不是什么暗殺刺客,而是懸掛在府匾還有梁柱上的漫天白幡。
“怎,怎么會這樣,我走的時候分明還好好的。”玉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連后退,這一定是個夢,她,她還沒有回奉天呢。
嚴歸闕穩穩接住軟了腳倒后的她,不忍看了一眼白綾,這也是為什么他剛才不想讓她揭下袍子的原因,他怕她看到這一幕承受不住,現在林府里能如此大辦喪事的也只有高堂二老了。他不知道現在的林玉衡對“父母”是如何態度,但既然恩養一時,必定是有情感的。
玉衡心中閃過了無數猜測,可以是心性涼薄的林儀,也可以剛進門未打過照面的連氏,但唯獨不要是她,那個唯一對自己好的母親。她穩了穩心神,對著嚴歸闕淡然一笑:“沒事,又不是我親生父母是不是,你還要在這里嗎?”
嚴歸闕細細觀摩了她的神情,除了一開始的震驚外,并無流露出過多悲傷,一時不知道她到底戴了幾層面具,說的話是真還是假,“我待會帶著齊豫離開養傷,忘憂忘安還有顯月會留下,以生門的名義把你送到府上,你們統一好口辭,不要出了差錯。”
玉衡點頭,從他懷里離開,撿起地上掉落的袍子,拍拍灰塵遞還到他手里,看起來平淡而自然,并沒有異常:“一路來辛苦你了,袍子臟了,下回我得空了給你做一件,可不要嫌棄啊。”
顯月下了馬,走至她身邊,扶起她的手,輕聲道:“走吧,先進去。”
忘憂忘安整理好衣領袖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后頭,卻被嚴歸闕橫臂以擋,凝眉下了個指令:“你們三個看好她,有什么異常立刻飛鴿傳我。”
“諾。”忘安沒忍住,額外念叨了一句:“其實公子要是放心不下,自己多來看看,若長公主真有什么事,您出面比我們出面要好上千百倍。”
嚴歸闕原是皺著眉凝視著玉衡的背影,現在改為皺著眉凝視著他:“我該考慮讓你去齊豫手下做事了。”
忘安慫了:“別別別,在他手底下啊做事一天說不了一句話,我一定會憋瘋的,我不亂說話了,乞求還是讓我管我的小鴿子吧。”
在顯月的攙扶下,玉衡步步沉重地走進林府,門口沒有守衛,進了兩重門,才看到人,是一群忙碌的人,皆一身縞素,白衣白裙白花,披麻戴孝。
她站在門口定住了腳步,下人忙碌沒有注意到她,只當是前來吊唁的賓客,只有一個人反應了過來,仿佛有感應似的,芳草一眼就看見了樸素布衣裝束的玉衡,先是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玉衡對她微微一笑回應時,她興奮地丟掉手中的白綾,飛撲過來保住玉衡,激動地帶出哭腔:“小姐,小姐你終于回來了——”
聞聲左右都反應過來了,通報的通報,問候的問候,原本凄涼沉寂的林府一下子活躍了起來。玉衡拍著她的背,安慰道:“沒事啊沒事,我回來了,沒事。”
芳草收了哭腔,拉著她左看右看,不知是哪年的粗麻做的衣裳不合身地套在身上,袖口短了一大截,散發著壓箱底的霉味,穿得還不如府里一個粗使丫鬟,不知道小姐流落在外受了多少委屈,于是乎更難過了:“小姐你去哪了啊?奴婢找了你好久好久,每天提心吊膽的,生怕你遭了什么不測。”
“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可有少一根頭發?”玉衡先是笑著安慰,轉而看見她鬢間一朵白如新雪的絹花,卻笑不出來了:“是誰的喪事?”
芳草猶豫不決,不敢說話,此時的玉衡心中已經涼了大半:“你不說我自己也會看到的。”
芳草還是沒有從口中說出,如釋重負的一句低喃:“小姐還是自己去看吧。”大喜過后是大悲,團聚過后是分離。
穿過最后一道垂花門,轉過游廊,走進內院,是坐北朝南的正廳,玉衡的腳步從來未如此急切疾速過,芳草和一群人跟在后面怎么也跟不上。正廳已經不是正廳了,而是一個靈堂,在白綾繚繞下擺在正中間的是一個沉黑的棺槨和一個靈位,上鐫“尊夫人林許氏之位”。
是許氏死了。
一眾縞素下人跪在靈位前,還有好多熟悉的身影,林儀、林玉瑾、林春易還有林玉玄,他們轉過臉來,看著玉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砸出厚悶的聲響,緩緩而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你還有臉回來?你個不孝女,你娘撐到現在就是等你回來,結果你還半路跑了,你娘心急如焚,把最后一口氣給咽下去了!你還有臉回來……”本來在接待賓客的林儀看見她回來了,氣得直發抖,揚言要把她趕出去,說她不配拜唁她的母親。
玉衡只聽著,背脊挺得桀驁,仿佛磨得锃亮的利箭,面無表情,冷漠無情,連一滴眼淚都不曾落下。圍觀者看著互相咬著耳朵都道她狠心,母親死了,竟連哭都舍不得哭。林儀看了更覺得沒了面子,氣得伸手就要打她的臉。
玉衡只看著許氏的靈位,眼都不曾眨一下,感受到一陣掌風,巴掌卻未落下來,因為顯月出手攔住了林儀,看似未用力,實則已扣住他手腕上的經絡,冷聲道:“小姐現在可是皇上親封的平陽長公主,打了長公主就是打了皇上的臉面,老爺可想清楚了?”
賓客喧嘩,早就有傳聞說林玉衡被封為了長公主,以為是胡亂傳聞,沒想到是真的,如此一來,林家就算是林儀也不能動她了,林儀不過是個四品的外官,豈能與封號的長公主相媲美?林儀早就知道此事,她被封的第二日,就有公文八百里加急送到家里了,按理說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喜事,可是林儀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她成為了皇室里的長公主,那他這個四品的芝麻官算什么東西,別人會拿什么樣的眼神看他?就如現在,艷羨的也有,但更多的是鄙夷和幸災樂禍,道道目光像刀子一樣剜在他身上。
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丫頭片子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身為父親怎么能往女兒身上憑白潑臟水?長公主是在回來的路途中遇到了山匪流寇,劫走了長公主,但被我等生門中人所救,路途耽擱了些,這才姍姍來遲。”
“我管你什么生門死門,你們就是耽擱了她見她母親最后一面,要不是她,她母親能咽氣嗎?父母在,不遠游,這是孝道!”
“這怎么能怪長公主呢?”
人群中有人聽到生門的名字大叫起來:“生門我知道,江湖正派,上一回我家表親去金陵做生意,請人押鏢,路上也是一幫山匪把貨物劫了去,得虧了生門的人,不僅搶回了貨物,還救了一大家子的人,為此事啊,我那個表姐恨不得把她不成器的兒子送到生門里養得有出息點。”
“我好像也有點印象,林……長公主要是被生門人恰好救了也算是有驚無險,回頭多做點善事就好。”
“是啊是啊,這位姑娘你是生門的嗎,怪不得一身正氣,你看我家……”
林儀原本只是想給玉衡一個下馬威,一看場面沒法控制了,靈堂之上一群人竟還吵鬧了起來,委實有些不成體統了。
“都給我出去!”一直不發言得玉衡一發言就是威力十足,飽含著十足的怒氣,震懾當場,俱閉了嘴,不敢發一言,意識到這是在先夫人的靈堂前,而且本來的林玉衡就已經十足的可怕,更何況是有名副其實的長公主封號加身的林玉衡,別說把他們趕出去,就是眼都不眨地殺了他們也不是不可能。于是誰還敢待下去,紛紛夾著尾巴離開靈堂,還一片清凈。
林儀也是怕的,但是他好面子:“你怎么能在你母親的靈堂前發這么大的火呢?”
還在怪責她,還在怪責她!玉衡抬起頭來,眼里滿是冷漠疏離,還有血腥之氣:“父親大人,你怪責我沒有及時回來看母親,那我請問母親是怎么死的?當真是病重而亡?我走的時候大夫和我說,只要按時服藥,多加休息,活二十年都沒有問題,怎么會突然病情加重?為什么偏偏在我不在的時候而死?”
面對著玉衡的步步緊逼,相應地他的氣勢弱了下來:“她確實,確實是病重而亡的……”
“林儀,你敢不敢對著我母親的靈位發誓!”
“你怎么能直呼你親生父親的姓名……”
你林儀不配做我玉衡的親生父親。
“好了好了,你們少說幾句,母親尸骨未寒,你們這樣爭吵,母親九泉之下如何安心?我們都出去吧,留給玉衡和母親獨處。”是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臉,卻不是熟悉的林玉瑾。她已經束起了婦人的發髻,脫掉了一身稚氣,充滿攻擊性的棱角也被磨平,平靜柔和的一雙眼眸卻沒有了當初的意氣風發和明艷生動。原來有一天,林玉瑾這樣的人也會站出來為她和林儀調和。
林玉瑾左手扶著林春易,右手扶著一個婦人,應該就是連氏了,尚是花容玉顏時,說不上多么絕色,普通中上的相貌,兼之一股端莊大氣之氣,雙眼是微紅著的,見到她,反倒規矩地朝她微微行簡禮。現在的林玉瑾也是可以當家的人了,從她身邊經過時朝她莞爾一笑:“回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