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先起來洗漱吧。”

芳草把銅盆端到玉衡面前，玉衡瞅了一眼：“這水都沒了，你讓我洗什么呀？”

芳草定睛一瞧，盆里水灑一大半去了，都灑在碧綠金線制地毯上，泅出一片深深的水漬，喪氣懊惱：“都怪剛才進來的急了，奴婢這就重新端盆清水來。”

“先不著急。”玉衡掀開被子，穿好羅襪：“連氏那邊怎么樣了？”

芳草正要說這事呢，“連夫人回去以后就吐了，吐得厲害，老爺就請了大夫來看，結果再一看還真不得了了，連夫人竟然懷孕了，小姐你說怎么能這樣啊，這夫人尸骨還未寒，府里就熱鬧得跟辦喜事一樣，聽說還去祖家報了喜。”

“林府子嗣單薄，有了身孕自然是大喜事，林玉玄雖說是長子，但終究是個庶長子，又沒有母親護在身邊，若她這一胎生的是個男孩兒，身份就不可同日而語了。”說起來，倒也是她幫了連氏呢，沒有那一頓年糕，她還不知要把自己的身孕瞞到何年馬月呢，說到底還是忌憚玉衡會對自己下手。

芳草撅嘴：“反正無論如何身份都越不過小姐去。”

“不一樣的，哪怕我把林家打理得再好，最后不過是給弟弟做嫁衣，女子只能做內務，做不得家主。”所以她不是很想每天為林家的一點破事長皺紋，要么就不做，要么接過了就破格做家主，可是她哪樣都不想，這是林家，又不是她的家。

“你過來，我讓你辦一些事。”玉衡讓她附耳過來，將事情告知。

芳草聽完后緊張地攥攥手指，擰著苦瓜臉：“奴婢愚鈍，怕是很難辦好，要不要找尚恩？尚恩機靈些。”

玉衡搖搖頭：“不行，他就是太機靈了我才不放心。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如今他做了管事一把手的位置，便有了自己的主意，未必會完全聽我的話。”

“他若是胳膊肘往外拐，小姐便把他趕出去！”芳草也沒聽明白說她不機靈是好是壞。

“他記著我的恩，害我倒是不會，只是稍加提防些就好了。”玉衡看了一眼芳草苦大仇深的表情，俯身調笑：“再說了，我把他趕出去，你舍得嗎？”

芳草瞬間漲紅了臉，騰地站起身，別過臉去，裝傻充愣：“小姐你說什么呢？”

玉衡一個試探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不過也是，少女懷春再正常不過了，除了她如老僧入定一般堅不可摧。

京州那邊消息倒是靈通，這么快就給了反應，派人來慰問，可是聽到整整齊齊的腳步聲和刀劍相接的聲音，這般大的動靜哪里像是慰問？

這聲音深院里的玉衡都能聽得見，更何況外院的人，果然有小廝慌里慌張地甩著兩條腿就趕過來了：“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

“說事。”正事不說，倒是先會喊大事不好了來嚇唬人，嚇人一瞪愣。

“皇上派了好多羽林軍過來，說是要見二小姐，但是我瞅著那陣仗哪里像是要見人，更像是要殺人，那刀都要抽出來了。”這個小廝是尚恩帶的，有些機靈勁，能嚇成這樣，看來來的翊林軍確實是來者不善。

芳草膽子小，光是聽著就已經很擔心了，挽住玉衡的胳膊：“會不會是來捉人的？”

“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殺人的，而我還是受傷被抓的那個，他們有何理由要抓我？”

后來玉衡知道他們抓人確實是不需要理由的。

為首的那個她有點熟悉，黑壯如鐵塔，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一拍腦袋想起來可不就是中秋節那天誤以為她要跳樓的周九川的狗腿子嗎，當時他跟黑夜毫無違和地融合在一起，若不是開口說話都找不到人在哪里。

顧霆遠遠看見她，二話不說就帶著眾士兵行了個大禮：“參加長公主。”聲音渾厚而響亮，回蕩在林府一波又一波，足見來的人數之多，烏泱泱從院內排到府外，俱整齊劃一穿暗紫色翊林軍裝束身服，上紋蒼鷹刺繡，腰間佩劍。

林儀一個外官哪里見過這樣的仗勢，就是當年林玉衡立了功被送回來也沒有這么大仗勢，光是聽著震耳欲聾的聲音就已經站不住腿，還有連氏本就沒見過什么大場面，方才不過作個女主人要招待一下官爺，領頭長相兇神惡煞，點名只找人不做其他，一個眼刀嚇得她花容失色。再看看林玉衡，總算知道為什么她能當府里的家了，接如此大禮還能面不改色，淡定自若，上下高低立判。芳草在后看得那叫一個爽快，連氏算哪門子角兒，自家小姐才是大家風范，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

但其實玉衡沒有淡定自若，她只是被嚇得面無表情了，把他們晾了好一晌，才慢慢回過神來，有模有樣地說了一句：“免禮。”簌簌又是一陣聲響，她正色問道：“何事？”

“回長公主的話，陛下知曉您回家途中被匪徒所劫，憂心忡忡，長公主如今雖是平安歸來，但陛下仍是不放心，宮外危機四伏，就連翊林軍都有疏忽防備的時候，所以為了保證您的生命安全，陛下調動了翊林軍的精銳力量組建了一個支隊特來接您進宮，只有在戒備森嚴的宮中，翊林軍才能完全保證您的安全。”顧霆說得確之鑿鑿而不容抗拒，沒有過問她的意思，因為這是皇命，皇命誰都不能違抗。

可是玉衡不一樣了。

“不去。”

顧霆沒想到她會抗拒皇命，圓瞪著眼：“這可是皇命，長公主可要想好了。”

違抗皇命是砍首級誅九族的大族，就連林儀都害怕了，可別連累了林家老小，“是啊是啊，你待在府里不安全。”

玉衡心中當然有自己的想法，說什么保護她，若真是為了保護她就不會封她為長公主立于眾矢之的，再把她放回去，如今又尋個由頭再關回去，未免太詭異了。而且她很清楚，此番一去就是個死局，身死或困死。可是她現在不能去皇宮，更不能死，她還沒查明許氏的死因，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對自己屢下殺手，還有，還有嚴歸闕，他答應了留在她身邊幫她的，進宮以后可能一輩子都難已得見。

她不要。

玉衡嗤笑一聲：“是你們翊林軍辦事不得力才讓我遭險難，與我何干？”在對峙的寂靜中，能清晰地聽到有手指輕叩在沉鐵劍鞘上的聲音，她只作沒聽見：“你一口一個皇命，可有蓋了玉璽的圣旨。”

一道蓋玉璽的圣旨是要被史官記載在史書記傳上的，調遣翊林軍的精銳力量去接“長公主”回宮，名義是為了保性命，護名聲，怎么寫都不是一件正經而光彩的事，故而只有口諭。但翊林軍是由皇帝直轄管理的，就算是口諭也如圣旨般有威嚴。顧霆的臉本來就黑，現在更黑了：“還請長公主不要為難下官，同我們走吧。”

顧霆以為按照長公主的倔脾性，定要對峙上幾個輪回，但她突然轉了腳尖，朝門外走去，揮了揮手：“既如此，走吧。”芳草反應過來，跟在她后頭，小姐去哪，她就去哪。

顧霆低頭跟在她身后，兩邊的翊林軍跟在顧霆后面，形成兩個有序的弧形，又是浩大的仗勢。外頭的翊林軍整裝而待，一聲令下即可出發，不愧是翊林軍的精銳力量，訓練有素。外頭站著的不僅僅有翊林軍，還有圍觀的不怕死的百姓，林府鬧這么大仗勢自然驚動了不少街坊鄰居，有一部分翊林軍持劍鞘將他們攔在外圍一圈，不讓靠近，但好奇心和求知欲是攔不住的。

“那個林玉衡又鬧什么幺蛾子了？這么多官爺是來抓她。”

“噓，小點聲，現在人家可是長公主了。”

“長公主就能無法無天了嗎？說不定就是觸了皇上的禁忌，犯了滔天大錯，要下大獄了。”

“也不能這么說，她已經好久沒作過惡了，要不是前段時間我聽云安鎮我姐夫說，我都以為她銷聲匿跡了，聽說她啊在云安鎮斗了一家黑店大快人心，還分發了不少華緞綢衫給乞丐，一片贊美呢。”

“你這道聽途說吧，難不成她打算洗心革面了？”

“別說了別說了，人出來了……”

林府門口站得正是人們口中褒貶不一的林玉衡，在身邊黑壯大漢官爺的相稱下顯得格外嬌小，她平時甚少出門，所以就算是左右鄰舍都很少見到她，很久沒見到的林玉衡此時確實看著有些不一樣了。素白的衣裙再加素白的斗篷，鬢間一朵白絹花，讓人一看就知道家中發生了何事，華麗濃烈的五官被眉眼間的淡淡哀愁壓下去，不復張揚，只余平靜。

林玉衡壓著步子在門口定住了，攏住手，卻不再走了。顧霆一臉疑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又要搞什么名堂。

只見她站著站著，鼻尖就泛紅了起來，不知是被冷風吹得還是怎的，接著眼眶也泛起了紅，一行清淚流了出來，顧霆后知后覺暗呼不妙，但是已經晚了，她哽咽的聲音已經出來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妙，若我今日跟顧大人回去，千萬人的唾沫會將我淹死！”

顧霆很想說您不是早就淹沒于千萬人的唾沫中了嗎，但是他沒說，因為她一個猛然轉身就跪了下來，重重地一聲悶響，還把頭磕在了門檻上，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看熱鬧的老百姓。只聽她聲嘶力竭地朝正府里喊著：“是女兒不孝！生前未能見您最后一眼，死后連您的頭七都守不了。”

百姓們仿佛嗅到了點什么，覺得今日圍觀不虛此行。

“她說的是林府大夫人吧。天可憐見的，那么好一個人就給病死了，真病假病咱們也不知道，只是遺憾啊未能見到女兒最后一面，如今女兒在她頭七就要離去，怕是在九泉之下都要哭斷了腸吧。”

“看這些官兵如此大陣仗，是要將人強行帶走了，就算她犯了什么大錯，百善孝為先，孝道在上，總要讓人家盡了孝再走吧。”

“不會是皇上的意思吧，能調動這么多翊林軍怕是……”

“怎么可能，皇上可是天下典范，最是提倡孝道。”

“……”

誰家每個老母，玉衡哭得聲嘶力竭，感天動地更是感動老百姓，群情奮起，一時間場面和輿論難已掌控。翊林軍必然不能真亮兵刃傷到無辜老百姓，只能橫著劍阻擋著他們義憤填膺。

顧霆可沒他老大那么聰明，他只會用暴力，可他總不能用暴力喝退老百姓了，而且他也能聽見他們在說什么，總之就是要是他今日把林玉衡帶走了，在民間就會私底下傳開皇帝帶頭不守孝道的荒謬言論，一傳十，十傳百，最后還不知道會傳成什么樣。

就在他不知道要怎么辦的時候，玉衡站起來給了他一個解決辦法：“我也不是要違抗皇命，只是想緩上一緩，等家母頭七過了再赴京如何？”為今之計，先緩為上。

“這……”一邊是不可違背的皇命，一邊是難以平復的民意，古來忠孝難兩全。顧霆覺得自己挺倒霉的，怎么就被派遣了這么個差事，要是統領在這兒肯定就能相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可是祖宗也不知道被陛下派去哪里做秘密任務了。

“若此舉令大人為難的話，我愿聽取心中道義，以死謝罪。”說完就往門口的石獅子上撞，身邊的芳草也沒想到她會來這么一出，反應不夠，攔都沒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