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川進去后,嚴歸闕并沒有馬上離去,仍然站在門邊。劉祿以為他要聽墻角,稱職發揮看門狗的作用:“嚴公子若是沒事了就請回吧。”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能做到宮廷總管位置的人必然有些本事,首當其沖的就是見風使舵,如今嚴家被皇帝提防,而周九川正受重用,孰輕孰重,一概便知。嚴歸闕往外站了站,隔著門窗他并不能看見里面在做什么,也聽不見,“看來皇上有要緊事要處理啊。”
劉祿笑道:“皇上日理萬機,樁樁哪件事不重要?”
劉祿這個人說話做事滴水不漏,在他身上是套不得什么有用的訊息的。可是越是神秘的東西往往背后隱藏的東西就越深。
而殿內正是薄云詭異時。
“人抓到了?”
“抓到了,但不是宋懷南。”
“哦?他的幫手?還是背黑鍋的?”
“是個有骨氣的,什么都不肯說,我會加大審訊力度的。”翊林軍在嚴刑拷打方面還是有些門道的。
朱凌伸開手掌,感受著手指在陽光中穿梭,微微瞇著眼讓所見的變得清晰起來,渾身舒展在龍椅上,“你說會不會連你也會背叛朕?”
好似慵懶而不經意的一句話,卻讓人誠惶誠恐,周九川將背脊跪得筆直,恭敬到不能再恭敬:“臣不會。”
“是啊,你不會,我除了相信你還能相信誰呢?”朱凌也注意到他手上的血跡和腳上的泥土,“你不必這么緊張,這件事你辦得不錯,等所有事情都塵埃落定后,你與朕都將立于不敗之地。”
朱凌指得事就是他要辦的事。長公主失蹤后朱凌第一實際反應不是找回她,而是找到她并且跟著她,周九川被派去單獨秘密任務,雖然晚了一步沒趕上她,但是在骨崖邊發現了突兀人為的落石和還未腐朽的馬尸,順藤摸瓜找到了骨崖邊的村民,守株待兔,成功捕獲了在一處草墳前的男人,但并不是宋懷南。
皇上是要利用長公主引出宋懷南。
“你似乎有心事?”周九川常年如冰山般一成不變的臉撕出了一道裂縫,雙眉緊鎖,微微出神,這可是以往不得見的。朱凌倒想知道是什么能讓沒有絲毫感情的周九川憂心忡忡。
“應該是沒休息好,有些困乏。”周九川斂了神情,又恢復了往常。
對于朱凌來說,他只是一個冰冷的殺人工具,然而突然有一天這個工具有了自己的思想。這必然是使朱凌不悅的:“那你可要好好休息了。”
而真正使周九川出神的并不是什么旅途勞頓,而是憂心。他是知道皇上的計劃的,雖然并不是全部,畢竟以皇上的多疑的性子怎么可能讓別人知道他的全部計劃,就算是心腹也未可。皇上要利用林玉衡引出宋懷南為首的太后黨派,并且利用她扳倒彭家,這些他都是知情的,在從其他只需要依令行事即可。
但是現在的林玉衡已經不是林玉衡了,是他的小玉兒。他已經丟過她一次了,還要再把她懸在刀口上嗎?
周九川主動說道:“上一回是皇后設計,皇后似乎還是有意堅持。”
朱凌揉揉了額角:“她只是彭家的一枚棋子,為了不讓自己成為棄子,不惜與我作對,她看不明白,你還看不明白嗎?你放心好了,朕不會讓林玉衡嫁給你的,想方設法也要把她嫁給彭浩。”
不,他不放心,他想,小玉兒本就是他的妻,一日未和離,便一日都是他的妻。
但是他現在還不能說,在沒有十足的把握前他還不能暴露,只有不暴露才是對她最好的保護。他低下的頭是對君主無上的恭敬,卻也是暫時的妥從。
朱凌不知道的是從此時起,他最信任的心腹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哎呀,小公子回來啦!”
一向清冷的嚴府終于有了些生氣,嚴府的男人都在外征戰沙場,剩些個婦孺提心吊膽過日,陰盛陽衰說的正是嚴府。而府中最受寵愛的莫過于是嚴歸闕了,作為孫輩的唯一男丁擔負起了整個家族傳宗接代的重擔。
這不剛一回來,嚴家祖母就開始念叨數落他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我這個老婆子添個曾孫了吧,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也不知道還能有幾年活頭。”
“孫媳婦都沒有,還曾孫呢。”
“你還好意思說,你大哥像你這么大孩子都有兩個了,只可惜……”言猶未盡中是滿滿的心酸。本來嚴家是不缺男丁的,倒是整天盼個女娃娃,大嫂頭年就生了一對雙生子,可是因為憂思過慮,擔心丈夫在外安危,自己生了苦病,命運不濟,還給孩子過了病氣,一對男孩雙雙夭折。從此大嫂便活在了苦痛和愧疚之中,終日以淚洗面,而夫妻二人鶼鰈情深,大哥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納妾的,自后大哥便再無所出。
嚴歸闕也是有幾個叔父的,但都戰死在沙場中了,人丁也是稀薄零落,唯今只有二嫂肚中尚有一線希望。
“好在你二嫂啊是個爭氣的,倒也不是我重男輕女,只是咱家每個男娃孫輩不行哇。”祖母說到動情處,老淚縱橫。
而嚴歸闕心里想的卻是玉衡的那番話,她說二嫂生的是一個女孩兒,他既不想她的話靈驗,又希望二嫂真的是一個女孩兒,這樣她就不用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在府里,不用擔起重擔,不會有危險,有姑姑嬸嬸祖母還有叔伯疼愛,鬧天鬧地也不怕。
可若真的靈驗了,他的父兄又如何?馬革裹尸還,滿目盡白綾?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你看你二嫂多不容易,挺著個大肚子也要來看你。”祖母的言語中充滿了慈藹與疼愛。
嚴歸闕回頭就看見趕來的二嫂楊曉意,雖肚中圓滾,孕味十足,但仍四肢纖細,眉眼極清,卻隱者能掀起狂濤駭浪的力氣,骨相極有韻味,屬于骨相美人,眉目間自有一股英氣,美而不嬌,威而不令人懼怕。又有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美人其實是巾幗英雄呢,同是出自將門,自小習武,少時被父親扔進鏢騎營,與嚴揚不打不相識。
嚴歸闕永遠記得她懷孕前掄著狼牙棒追著他滿院跑的場景,再看她慈母般的溫柔眼神,不禁打了個寒顫。
“老小可回來了,這段時間也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可還忘記了我這個嫂嫂?”若說旁的女子聲音如玉碎瓷盤,那么楊曉意的聲音就是如玉撞大鼓。
嚴歸闕哪里敢怠慢她,趕緊扶她坐下:“這二嫂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是出門都念叨著祖母和嫂嫂們呢,還特意帶了禮物。”
禮物正是在云安鎮“捎帶”的上好的絲綢布料,早就放好在了桌案上,就等著她挑選呢。
“我這布料可是給我小侄兒的,你可不許私吞了。”
楊曉意爽朗一笑:“算你這臭小子還有點良心。”
嚴歸闕看著她的肚子久久出神,她注意到他的目光,摸了摸肚子,打趣道:“怎么?終于想通了也想要個孩子了?”
嚴歸闕收回目光:“你怎么也和祖母一樣凈催我?”
“莫說我和你祖母了,就是全府上下都在為你著急。”
“不過就是想問問二嫂何時生產?月底嗎?”
楊曉意翻了個白眼:“就說你不關心你二嫂了吧,還不肯承認,穩婆說了我這少說還有一兩月。”
嚴歸闕心中凝思,是有一些慶幸的,這么說林玉衡的說法就不成立了?可她為什么要這么說?是為了騙他幫她抓兇手嗎?可是她并非是拿別人生死胡口諏荒誕玩笑的人。
“好了好了。”歡愉團聚過后是凝然的嚴肅,祖母突然正色起來:“這一回你回來是皇上親遣,非詔不得出,表面上對你的管束,實際上怕是北疆又要有一場不可避免的戰事了,皇上是怕我們嚴家有什么異動,男兒在外不能幫他好好打仗。”
嚴家祖母可是個厲害人物,能養出那么多豪情正氣兒郎,又使嚴家幾十年來家風清正,不可不謂雷厲風行,以柔化剛。就算現在已是耄耋之年,滿頭蒼白,也分得清時局,頗有大局觀。當然,除了在催婚這方面。在嚴家,嚴歸闕最怕的其實還是祖母。
“沒事的,一切順其自然就好,還有我呢。”作為唯一頂梁柱的嚴歸闕是不能有絲毫慌張的,他若露了怯色,叫她們又如何。
祖母將一切都看在眼里,招了招手讓他到自己身邊來,他順從地半蹲著,她緩緩地摸著他的頭頂,鼻中酸澀:“我的好孫兒,苦了你了。”
他天資優越,滿腔抱負,本該是展翅翱翔的雄鷹,卻為了家人的安危,不讓兩代皇帝猜疑,親手砍斷了自己的翅膀,大智若愚,故意藏拙,如履薄冰,盡心扮演一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公子,但所有的重擔卻又扛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孫兒,真的很苦。
“您瞧瞧您,看來年紀大了就是容易悲天憫人。”嚴歸闕笑著替她拭去眼角的濁淚。
祖母破涕為笑,反手敲了敲他的腦袋:“沒大沒小。”又殷殷囑咐楊曉意,她是個嘴上沒把門的,“此事先別和阿棠說,她容易多想,本就身體不好,正是隆冬可別出了什么岔子。”
“孫媳明白。”楊曉意心中還是有點數的,提起大嫂,免不得微微一聲輕嘆,又摸了摸肚子。
遠在千里的林府可就沒有那么一團和氣了。
此日正是許氏的頭七,林府大致恢復了正常,林玉瑾本想過了頭七再走,許家一雙父母也就是外祖父祖母因為傷心過度,哭昏了過去,林玉瑾只得碎許子慕把外祖送回朔煬找老郎中,不能再久留了。
林家又只剩下玉衡了。
連氏所居是苦涼院,早些年是許氏取的名字,因院內每至夏日松竹蔭房廊,新荷微舉,滅得心中火自涼,是避暑的絕佳住處,故取名一個“苦涼”,夏日燥熱時總愛來此小憩,閑情又雅致。自連氏來了,便配給了連氏。
許氏死后沒多久,林儀嫌“苦涼”二字晦氣,寒性重,沖撞冬日里懷的胎兒,便改了名,因著連氏閨名為白芷,便取名白芷院,是頭一例,端得是無限寵愛。只是可笑,不久前還口口聲聲念著紅袖添香的儷蓁蓁,現如今又好上了端莊大體的連白芷。
“主子,該喝藥了。”細兒端了兩碗藥進來,一碗自然是安胎藥,還有一碗……
“主子今日嘴上的燎泡消了不少呢,看來顧郎中開的藥很是有用。”
連氏臥在貴妃榻上,身下墊了不少軟枕,一身紋金滾邊黛色襖裙,披了白色的狐緞昭君裘,靈動的流云髻上插了一只祥云齋老料點翠鑲金步搖,便是真正的當家主母許氏在世時也未穿得如此氣派,林儀是真舍得為她花錢。
只是穿得好,面色卻不大好,她的嘴唇邊起了一圈燎泡,火辣辣地疼,問過大夫只是說平日大補過了頭,體內火氣旺了,孕婦是最易上火的。實在是又疼又影響美觀,連帶著林儀都被嚇一跳,往她院里塞東西囑咐好生休息,人卻不舍得過來探望一下。連氏實在沒法了,便請了開土方子的江湖顧郎中,最是擅長清寒去火氣,讓細兒一連拿了三天的藥,稍稍好轉了些。
連氏起身先喝完了一碗安胎藥,又小心喝了幾口清火的藥,畢竟是涼性的藥,細兒不免有些擔心:“這樣喝真的沒事嗎?”
“再喝幾劑便不喝了,我小心些不打緊,你是不知道我這心里燥得多厲害。”良藥苦口,這藥苦得澀嘴,連氏皺著眉一口氣喝完才算舒坦。喝完以后心安地躺回榻上,閉眼凝神假寐,倏爾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驚坐起:“你找顧郎中沒有被別人看見吧?”
“主子放心,奴婢都是夜深時從偏門出去的,又買通了看門的老十,誰進誰出都讓他留意著的,除奴婢以外并無人出入。”
連氏松了一口氣,明明喝的是清火鎮定的藥,但卻越發覺得心中躁動難安了。
“咚咚咚!”急促的一陣敲門,誰敢在白芷院這么敲門,別說閉目養神的連氏,就連收拾藥碗的細兒都火大。
“誰啊?”并無人回應,細兒又喊了幾聲,還是沒人回應。主仆二人四目相對,意識到不對勁之處,門外又在敲門,連氏緊張了起來,讓她去看。
細兒靠近門,等了一會兒卻沒人在敲了,便把門小心翼翼打開,先是一條縫,透過去看外面沒人,便把門敞開了。卻發現人不在上頭,在下面,門口跪著一個人,被五花大綁裹得像個蠶蛹,還被錘得鼻青臉腫,七竅流血,不知是死是活。
“啊——”細兒登時就被嚇軟在了地上,嚇得快哭了出來。
連氏把身子撐起來,整個人緊繃著:“怎么了?大驚小怪的。”
細兒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如同見到惡鬼一般,“是,是……”
“是誰?你快說啊。”被她這么一嚇,連氏是又驚又怕,緩緩起了身,尋思著該不會是許祉蘊的鬼魂回來了,不可能,這大半天的怎么可能會有鬼魅。難道是官兵流寇,也不可能,誰敢隨意闖進府丞家中。
“是顧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