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非怪,你怕他作甚?不對,他怎么來了?”
連氏警惕起來,喚細兒,細兒仍驚魂未定,半晌過后也無異樣,便壯著膽子自己去看。做足了心理準備后,見到人不人鬼不鬼的顧郎中,也不至于像細兒那樣嚇破了膽。
顧郎中尚有一息,無聲翕動著嘴唇,從飽圓的唇形上來看能看出他在喊救命。但連氏又不是什么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打眼四周確認沒人后,不由分說就關上了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看到沒看他一眼。
可是這門卻是關不上了的。
突然出現一只手扣主了門沿,僅憑單只手就讓連氏雙手都敵不過,她越朝里拔,門就越往外打開,她急了,喊著地上驚慌失措的細兒:“愣著干什么?還不快過來幫忙!”
可是就算是兩個人四只手也難抵門外一只手的力道,門外的人在這場力量較量中提前離了場,猝不及防一個松手,門后兩人因強大的慣性摔了個四腳朝天。好在及時喊了細兒,有她在后面做人肉墊背,連氏摔得不是很踩,沒出現什么摔了個屁股蹲就沒了孩子的戲碼。
細兒身心雙重打擊,被近日有些發福的連氏壓得喘不過氣來,連氏雖沒直接摔在地上,但也實為狼狽,自己不要緊,要緊的是肚里的孩子。而那只手的主人也在她眼前現了身,是一個男人,啊不是,是兩個男人,兩個一模一樣的男人。
二人一左一右立于門邊,一個左佩劍,一個右佩劍,如中間隔了一面鏡子一般,只不過一個神情嚴肅,一個神情調侃。而在他們后面卻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拒人千里,這就是連夫人的待客之道嗎?”
隨之他們稍稍向兩側退,女子從中裊裊出,縞衣綦巾,是林玉衡,正是林玉衡,帶著壓人的煞氣,濃稠的煞氣生生要壞了她美麗的顏色。
連氏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垂死掙扎的顧郎中,一瞬的愣怔后就什么都明了了,沒有絲毫慌亂,反倒更加從容了,優雅伸手讓細兒扶起,由跌下到站起不失一絲風度:“委實是我待客不周,有什么事進來說吧,外面的人也帶進來。”
玉衡沒想到她會這般淡定,明知道她是來干什么的還能淡若自若,是她小看了她。玉衡讓忘安拎著顧郎中就進來,忘憂殿后關門。
連氏又重新回到了貴妃榻上,在一片柔軟舒適之中,她又變成了往常的那個連白芷,看著在女子房中殺氣騰騰卻無處落腳的兩名陌生男子,道:“你身邊帶著兩個陌生男子,還闖進我的房里,若是別人說起我的什么閑話,還請衡姐兒為我證明清白啊。”
實則是在貶玉衡,不清不白,沒規沒矩,身邊跟著兩個不知名的男人。玉衡靜靜聽著她說:“莫不是是衡姐兒新招的面首?不是我說,顏色上差了一些,衡姐兒口味倒是千奇百怪,竟好起雙生子來。”對于玉衡的過往傳聞,連氏自然是打聽得清清楚楚,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你這婦人口舌好生歹毒!”忘安是個急脾氣,他們兄弟二人跟著嚴歸闕出生入死行俠仗義這么多年,“白玉雙劍”在江湖上如雷貫耳,誰敢如此輕怠?直接就拔了劍。
“你倒是說說,我哪個字哪個詞歹毒了?”連氏倒也不怕,她篤定林玉衡不敢縱人殺了她。
果不其然,玉衡按住了他的劍,讓他不要沖動。連氏和從前的儷姨娘不同,儷姨娘是揚州瘦馬出身,身份低微,至死都只是個妾,而連氏雖不是什么大門戶的高官子女,但好歹是世代書香門第的嫡女,哪怕就是做了堂堂正正的正室也無可厚非。又嫁逢其時,且如今母憑子貴,倘若他這一胎誕下男嬰,一年之內便能從貴妾飛升為掌家正室,不可小覷。
“這幾日府中開支詳多,我這人呢又愛算賬,可是算來算去總有一帳算不明了,所以特來請問連夫人這帳該怎么算?”
顧郎中被拎到連氏面前,玉衡抄起桌邊擺著的一壺茶水淋在他的頭上,高高揚起的水花總算澆醒了裝死的人,他嗆了兩口,倉皇地如毛蟲一般拱著身子湊到連氏腳邊,大聲哭訴:“夫人救我啊,夫人!”
連氏厭惡地拎起垂地的裙擺擱置在榻上,不讓他碰到絲毫:“你別亂攀人,我可救不了你什么。”
顧郎中原以為是自己被揍成了豬頭使她沒認出來,現在看來不過就是過河拆橋,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既然她不仁,也別怪他無義。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掙扎著站起來就撞翻了擺在茶壺邊的一個湯碗,燙金邊的湯碗骨碌碌滾在地上,里面還有深褐色的水漬滾灑了一圈。
“夫人你怎么能不認識我了呢?你看,你這下火的湯藥都是你的大丫鬟找我要的方子啊。”又對玉衡他們說:“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們拿這藥去別的藥堂一驗便知,我用了杏仁二錢,川貝三錢,阿膠一兩,還有鹿銜草一株……”
“閉嘴!”原來大體的連氏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她怒喝一聲,細兒趕忙為她順氣,她仰頭深吸了一口氣,看著玉衡的眼神帶著平靜,更多的是譏笑:“好啊,那你算吧。”
玉衡便算了起來:“是你殺了我母親,對吧。”
“一個大勢必去的人而已,我至于那般愚蠢在這里等著你來捉我的把柄?”
許是連日來的操勞,玉衡的臉色竟比連氏還要蒼白,“你掩飾你懷孕的事實時我就已經開始了猜疑。”
連氏笑了笑:“只能說我是一個有福之人,肚子爭氣罷了,適逢你母親新喪,死者為大,難不成我還要不懂禮數地大肆宣揚?”
“理是這個理,但你掩蓋,甚至說動了尚恩,不就是怕我知道,怕我去查嗎?如你所想,我是查到了。還要得虧你為了卸下我的防備心,暫交我管家之權,我清點了庫房,發現家里少了不少好東西,雖沒登記在冊,但你要知道,這個家是我在管著的,少了什么東西我會不知道?”
她在威懾她,但是連氏無動于衷。
“少了的東西雖都是補品但卻是大寒之物,盡管你處事有夠小心,但我還是能夠在你的尋常飲食之中加上那么一點旺火食材和補品,怪只怪你是個愛享福的孕婦。你看著自己口生燎泡,終于沉不住氣了,讓細兒夜里去找顧郎中開藥。我雖不能出入府讓你發現,但是你也瞧見了我這兩個幫手可不是吃素的。潛摸幾天下來便也就明了了,你之所以會找顧郎中,就是因為他當初給我母親開的寒性藥方和有效是吧。”
事情說到這兒就已經浮出水面了,許氏本就體內寒氣重,而連白芷找來江湖赤腳大夫顧郎中,開了極寒的方子作補品每日灌給許氏,長此以往,許氏如何不敗壞身子,可真是殺人于無形啊。
玉衡越說,心中越是苦悶酸澀,若是怒氣能化形,便能看見就連她的腳底下都踩著火團,熊熊燃燒到連氏的腳邊。她俯下身子,對著連氏那張美則美矣的臉:“人證物證我都幫你理好了,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沒有。”
“好一個沒有,你倒是沒有絲毫愧疚之心。是我母親親手挑你進的林府,她身軀孱弱,掌家之權和父親寵愛本就是你的,她也只是生了兩個不會跟你未來孩子分家產的女兒,她到底是哪一點威脅到了你?連白芷,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一般人被抓露了罪行,或恐慌求饒,如顧郎中,或萬念俱灰,如林春易,可卻鮮少有連氏這種淡定自若的,未辯一句,仿佛做錯了事的不是她,而是旁人。這無疑是火上澆油,最大的嘲諷。
“你還真是有恃無恐,真當我不會殺你嗎?忘安,拿劍來!”此刻她不單單只是玉衡,還有林玉衡,憑什么一個什么都沒做錯的人也要下地獄!憑什么一個什么都沒做錯的人也要被剜眼砍四肢!
此刻在锃亮的劍身上印的不僅僅是連白芷的臉,還有江硯華,一個她以為不會再恨但實則已恨到了骨子里的人。這是她第一次拿起了劍,就連控制住細兒的忘憂都震驚了,從沒見過她有這么大的怨氣,仿佛跟眼前的人有生生世世的深仇大恨一般。
“你以為你姐姐為什么不查嗎?!”生死面前,連氏還是嚇住了,沒想到她竟然敢真的動手,若不是她大聲喊得及時,她可能就真的要死在她的劍下了,“你真是瘋了!”
劍就在玉衡的手上,在離連氏的胸口一寸之處停了下來,劍鋒閃著寒芒,她的眼里也帶了刺骨凌厲的寒意:“說,說明白了我可以饒你不死,你以為我是誰,普濟天下的活菩薩?公正廉明的包青天?你可別忘了,有什么是林玉衡干不出來的事呢?”
連氏扶額,擦了擦頭上的冷汗,長長嘆了一口氣:“正是因為對你母親心懷愧疚,我才不愿告訴你的。可沒想到你竟然拿我的性命來威脅,你和她真是一點都不像。”
玉衡聽不明白,什么叫因為愧疚才不愿告之真相,這算哪門子的償還,殺了人還有理地心安理得,真是天大的笑話。
連氏讓她把刀收起來,在她眼皮子底下起身,繞到了貴妃榻后。細兒一眼就洞穿了她想干什么,不顧忘憂的控制,驚呼:“不能啊主子!”
連氏對她搖了搖頭,蹲下來在貴妃榻的側面輕輕敲了敲,一雙手攪在繡羅軟枕里,只聽得咯吱一聲,原來里面竟有一層暗格,而隱藏在暗格里面的是一個木匣。她又在妝奩搗鼓了一番乾坤,拉開兩側的獸御環耳,在下層的三獸足中陶得一把小巧銅鑰,這才打開了那個木匣。
“你自己看吧。”她把木匣遞給了玉衡。
隱蔽得這么神秘的東西會是什么?
木匣長十寸,寬不過六寸,用紅木所制,并無特別之處。但玉衡打開后,才發現其中特別。別有洞天,是一摞地契,樣式與字跡和從前在莊子里看到的差不多,就連落款也是一樣,等一下,落款!每一張的落款署名都是“朔煬許祉蘊”。這是許氏的東西,為什么會在連白芷這里!
各種陰謀論在玉衡的腦海里拂過,拿著地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怎的?給自己罪加一等?”
“你先別急,你仔細想想,這些都是你娘的嫁妝,我就算有天大的本領又怎么可能拿到她的嫁妝?這些地契理應是要傳給你們做嫁妝的,可瑾姐兒已嫁了人,而你有自己的小庫房,光是太后皇帝的賞賜就頭十擔,何愁嫁妝。若你們都不需要,那這些地契銀兩該給誰?”
自然是由父親林儀保管著。
林儀,林儀……林儀!玉衡腦海里靈光一現,順著林儀把所有的事情都理明白了,所有人都看到這個僅十六歲的少女在那一瞬間垂垂老矣,萬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