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會騎馬嗎?”周九川騎著馬過來,向下伸出手:“雪天地滑,長公主還是和我一起吧。”
玉衡看都沒看他的手一眼:“那芳草怎么辦?我總不能棄她于不顧吧。我會騎馬。”總是技術不太好而已,還要多虧了嚴歸闕的“諄諄教導”。
玉衡雙手一頂,芳草借著她的力上了馬鞍,抓緊韁繩坐在前面,這是她第一次騎馬,騎在高頭大馬上有些緊張和興奮,還有些擔憂玉衡,她怎么會騎馬呢?
但玉衡并不需要擔憂,就在眾人的齊齊注視下,她熟練地踩上馬鐙,抓緊馬繩,斗篷掀翻,猶如一只輕盈的雪白蝴蝶騎在了馬上,將芳草護在身前。
眾人驚嘆,沒想到看著嬌滴滴的長公主竟然會騎馬,真是颯爽英姿,不輸男兒。周九川的那只手僵在了半空中,半晌收回,沒想到從前那么一個膽小的人,現在連烈馬都敢騎了,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無論她會不會騎,他到底是不放心的,指派了一個苦命人負責牽馬。而自己則騎馬與她齊頭并驅:“不要鬧。”
玉衡的身子不自然地僵了僵,從前最常對她的一句話就是“不要鬧”,她想引起他的注意,所以總是干一些至今想起來尤為可笑的蠢事,學著江硯華撒嬌討他歡心,可是他永遠只會說不要鬧,真真是討厭極了。
畢竟路是真的滑,她就慢慢騎著,下面又有人牽著,四平八穩。馬蹄踏在雪地,留下的只有深深的印記,連鐵掌馬蹄的聲響都埋葬了。
周九川突然開口:“長公主還在介意那日的事,那日的確是在下唐突了,長公主且放心,此事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還以為他不記得了呢,沒想到倒還記得清楚,只不過他不清楚的是已經有第三人知道,他恐怕還不知道那第三人就是打暈他的那一人。不過她擔心的是他會不會察覺到什么蛛絲馬跡,警覺而充滿懷疑地看著他:“你可還記得什么?”
“不記得。”回答得坦蕩而平淡。
玉衡在他的眼里讀不出什么,或許是自己多慮了,他大概只記得他輕薄了自己,至于說了什么可能都覺得是一場如法如電的幻境。不愿再與他并行,稍稍騎快了馬走在了前頭,怕自己再看他一眼就忍不住要殺了他。
周九川知趣地沒有跟上來,卻單手解下披風,扔到她的馬背上:“天冷,披上。”然后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她就沒有辦法再把披風扔回來。
他的披風真的很大,拎在手上沉甸甸的,帶有他身上清冽的氣息,玉衡想都沒想就用來裹住了沒穿斗篷的芳草,可憐的芳草一臉懵,但是暖和確實是暖和,“小姐不披嗎?”
“我身上有斗篷,再披一件披風太重了,不便騎馬。”
芳草又問:“小姐,你和周統領那日發生了什么啊?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芳草不該說話的時候不說話,可是該說話的時候是一定要說話的。
“再問就把你摔下馬去。”
“……”芳草縮了縮脖子,裹緊了披風,選擇保命。
周九川在后不緊不慢地跟著她們,任雪打風吹,他都感受不到一絲冷意,他的內心是一團炙熱的火。他很想告訴玉衡他知道是她,但又不敢,本就對他很疏離了,若是知道后一定會將他推得遠遠的,此生不復相見。
可是總要相認知道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等到了一切都水到渠成,她還是他一個人的,誰都搶不走,就連閻王爺也不可以。
雪終于停了,而他們一路波折所幸無人禍,也終于到了皇宮。
這是玉衡第二次入宮,以長公主的身份回歸,又是周統領率翊林軍親自護送,氣勢更加龐大了。寬闊的大道為她一人敞開,在宮門外下了馬后便乘了行轅,漸往里走,所經之處,所有宮人都要伏首跪拜。
行轅在未央宮門停下,一直伴駕的周九川淡淡施禮:“下官已護送長公主安然抵達未央宮,在此告退。”
“辛苦周統領了。”玉衡透過垂著流蘇的珠簾,看見他低下的頭,原來也會有一天他向她低頭,權勢可真是好東西。
周九川,我現在自身難保沒有功夫報復你,如果有一天你再做了什么勾起我恨意的事情,我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把你欠我的一點點地討回來。
在她離去的這段時間,未央宮被翻修了一遍,里里外外都煥然一新。雕梁畫棟,檐牙高啄,從前剝落的墻壁都用新的朱漆刷上一遍,處處精細淺奢,里頭更是漆金嵌玉,就連院里的盆栽都比走之前多上個十幾盆。宮殿內人影涌動,紛紛跪迎,人要更多了,齊聲喊著:“恭迎長公主回宮——”
看來皇帝真的打算要讓她永遠地住在這個牢籠里了。
玉衡讓他們平身,站在最前頭的應該就是掌事姑姑了,穿著合制的宮裝,三十出頭的年紀,眉眼低順并無出挑之處:“奴婢芝娉見過長公主,長公主萬福金安,長公主還記得奴婢嗎?”
玉衡望著她的臉想了想,實在是太平平無奇的一張臉了,只有名字讓她有些印象,似乎是從前就是未央宮的掌事,不過前都是顯月在打理,這個芝娉也就沒有用武之地了。現在她身邊沒了顯月,自然是她坐一把手。但凡宮里能做到掌事位置的,身后必定是有靠山的,不可小覷了去。這個芝娉很大程度是皇后的人,還是小心用人為上。
玉衡掃視這一群宮人,卻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便問:“怎么沒見顏嬤嬤?”和顏嬤嬤相處過一段時間后,多少是有些感情的,按道理她回來了,顏嬤嬤也應該在未央宮才是。
“回長公主的話,顏嬤嬤已經到了放宮的年紀,前些日子已經告老還鄉了。今后便就由奴婢來負責長公主的飲食起居了,外面冷得很。”
玉衡心中有些可惜和傷感,身邊除了芳草連個頗為信任的人都沒有,更是可悲,但也沒有多想。
隆冬里多是猝不及防的冷風,宮里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比外面還要冷些,玉衡被冷風吹得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
“你還不快點迎主子進屋歇著,外面這么冷,是想要凍壞誰啊?”就連不太聰明的芳草也知道不能讓主子受凍,連忙把手中還未還的周九川的披風不由分說地披在她的身上,給了芝娉一個實實在在的下馬威。
“奴婢知罪,奴婢罪該萬死,長公主快進屋,奴婢這就去準備熱湯給長公主沐浴焚香。”芝娉忙不迭地回道,趕忙把玉衡迎進去。芳草懟它是合情合理,且芳草又是長公主身邊帶著的心腹,就算她是掌事姑姑,也是不能比的。
等她去準備熱湯了,芳草不滿地抱怨:“這個芝娉也太不懂事了吧,還做掌事呢,這么點眼力見是怎么爬上來的?感覺不太聰明的樣子。”感覺自己都比她強。
進了內室,一股熱氣從腳底竄出,感覺渾身都暖和了,解一下一件披風,又解下一件斗篷,交給芳草:“不聰明能做步步為營的深宮做掌事?”
“小姐是說她大智若愚,故意的?”
“人心可畏,你該叫她姑姑,下次不可這么隨意頂撞了,我若不在,誰給你撐腰?”
芳草嘟嘴:“奴婢這不是狐假虎威嘛。”
“好了。”玉衡被她逗得一笑,沉郁的心情也輕松了下來,看來一眼搭在她手臂上的披風:“等天氣晴朗了,你將披風用雪裹干凈了,晾曬幾日,切莫用水洗,狐裘用水容易壞。”
芳草美滋滋地順著斗篷上水滑的狐裘皮毛:“小姐這么在意這件披風,莫不是對周統領有些好感,可是嚴公子怎么辦啊?論長相家世二人不相上下,不過周統領年紀大了些,又有過婚配,感覺不太配的上小姐……”
“住嘴!”玉衡突然呵斥,她從來沒有這么兇過芳草,芳草被嚇了一跳,不知道她為什么反應這么大,她一生氣,她就害怕,感覺一提到周統領,她的情緒就不太好。
玉衡閉眼:“以后不許在我面前提起他。”
直覺告訴芳草他們二人必然發生過什么,且是讓小姐難以放下的事,但無論是什么事,一定都是他欺負了小姐,不可饒恕。芳草在心底默默給周九川打了個叉,然后圈起了嚴歸闕。
“好了,先收拾東西吧。”
沐浴這件事情玉衡還是不大慣有人伺候在身邊的,屏退左右后,一個人泡在桶里,水的溫度適中,芝娉說特意在其中加了蜂蜜、川貝、桔梗、天山雪蓮以及一些藥材,又撒上片片花瓣,取得是養生潤膚的功效。
玉衡只覺得浪費,這些明明可以吃的東西偏偏要用來泡澡。說著她都餓了,不過所幸有人貼心地在旁邊的高腳幾上擺了幾碟吃食,且都是她嗜好的甜食。
玉衡拈了一片云片糕含在嘴里,蔥玉的手指嬌柔纖纖,輕輕劃過水波,慵懶舒適地閉上眼睛。還知道她的嗜好,應該不是碰巧,這個芝娉并沒有看上去那么普通嘛。
“長公主該起來了,不宜泡太久。陛下還等著您去面見呢。”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在騰升的霧氣中實在是太舒適了,又或是這一路實在是身心的雙重煎熬,一閉上眼睛就暈暈乎乎睡著了,然后就被紗簾外的芝娉喊醒。
“知道了。”
芝娉帶著幾個小宮女捧著新衣在外候著,起先穿里衣的時候沒覺得哪里不對勁,但越穿越覺得不對勁,見個皇上,她又不是嬪妃,至于穿這么花枝招展嗎。她現在身上穿著鵝黃繡白玉蘭的長裙,裙擺一層淡薄如清霧籠瀉絹紗,恰到好處的顯現身形窈窕,旁邊的宮女在為她系大紅go品月緞袖玉蘭飛蝶氅衣,一層又一層,繁華又冗麗。
而另外的宮女已經在梳妝臺前著手梳妝準備事宜了,看著她們手上堆砌的金釵玉簪,玉衡起了疑心:“我上一回面見圣上可沒有穿得這么隆重,換了吧。”
為她系腰帶的宮女手上未停,直到芝娉講話:“這是為了彰顯陛下對長公主的重視,特意吩咐的司寶監和司衣監,光是這衣上的刺繡都足足花了三位繡娘十天的功夫,而且眼下別的衣裳都在趕制,長公主若是不喜歡,便也將就一下吧。”
玉衡能說什么呢,看來皇上早有所謀了,只是不知道謀的是什么,她已經忤逆了皇上一次,還能再忤逆第二次嗎?便也就只能像個提線木偶一般任由她們打扮。
“長公主絕對是奴婢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了。”芝娉挺會梳頭的,將一團烏潤小心整理了,翻出一道刀形來,不下百次撫弄,才又添了一道,正是時下正興的刀形雙翻之髻。
玉衡看著的鏡中的自己,這張臉確實比自己原先的臉要好看上百倍,這段時間來長開了不少,明艷中多了嫵媚之情,興許是她年齡不是花季,所以這張臉也隨之褪去了青澀。
“謬贊了。”
“長公主謙虛了,這女子美麗是好事,奴婢來微長公主錦上添花一筆。”芝娉就著筆上的唇脂,在她眉心處點了一點,更添姿色,算的上是畫龍點睛之筆了。
玉衡起身,收掇好,既來之則安之,龍潭虎穴總是要闖一闖的。
按理是應去專門議事的兩儀殿又或者是書房,但是芝娉帶她去的明顯不是去往兩儀殿的路,她還是很認路的。
玉衡與芝娉稍稍拉開距離,處于戒備狀態:“這是要去哪兒?不是應該去兩儀殿嗎?”
芝娉笑了笑:“都怪奴婢粗心大意,竟忘記告訴長公主要干什么了,長公主會錯意了,并不是去兩儀殿面圣,而是去梅苑,眼下正是臘梅盛開的季節,皇上想讓長公主領略一下宮中梅花的風姿呢。”
“梅林?”
“正是,長公主請看,前頭就是了。”
芝娉說得無假,不遠處就能看見幾株扶疏梅花的綽約身姿了,不得不說宮里的人就是閑情得很,縱然現今臘月雪飄,流水結冰,蓋雪花幾堆,那一片紅云擾擾的梅林不可不謂獨具匠心。
“長公主自己進去吧,奴婢沒那等資格進去,先行告退。”
玉衡躊躇了片刻,出來的時候已經吩咐過芳草了,如果自己兩個時辰內不歸便去找陳貴妃求助,在宮中,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總不會發生什么事吧。終是抬了腳進了溶溶的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