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園的梅花傲然綻放,立于銀裝素裹更顯純潔。梅花的香氣彌漫在鼻尖,若真只是單純賞梅,那也算得上是良辰美景,怕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玉衡很快就謹慎了起來,因為她看見白雪覆花的小道除了她一個人的足跡,還有一串向前延伸,這時又聽見梅枝掩映間有細細簌簌的聲音。
“是誰?”大聲質問,先給自己壯膽。
“姑娘當真是心細如發,叨擾了。”一名陌生男子從梅樹后繞出來,一襲耀目的金色衣裳,宛如在看旭日東升,宛若狐貍般微微上挑的雙眼,顯得有幾分妖冶,薄唇,高眉。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
“你稱我為姑娘?”在宮里能稱她為姑娘的是什么來頭。
“姑娘未著宮裝,衣飾華麗,必然不是妃嬪宮女,而宮中與你年紀相仿的公主便只有和兆公主,但和兆公主我是見過的,所以姑娘該是某位大臣家中女眷吧。”
他倒也猜得七七八八,有些心思,難道他沒見過林玉衡嗎?不過也是,之前林玉衡不過是養在后宮里的,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哪得見那么多公子哥,若真見著了,此人這般頗為上乘的姿色怕是早收去做面首了。不過玉衡并不喜歡這樣的真相,跟只狐貍似的,還心眼多。
“公子姓名?”
“彭浩彭端陽。”
哦,彭浩。彭浩?等一下,這名字怎么聽著這么耳熟,不就是皇上有意賜婚的對象嗎?原來不是什么九死一生鴻門宴,卻是比鴻門宴更可怕的相親宴,敢情這皇上閑著沒事當起月老來了,怪不得又是給她準備金釵玉環,又是什么梅苑賞梅,原來是為二人制造一場美麗的邂逅,賜婚也就水到渠成了。
這招數似乎在哪里見過,可不就是皇后對她和周九川用的招數嗎,只是含蓄了點,本質是一樣的,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吶。
她不認識什么彭浩,但在人間飄了二十多年后的經歷告訴她,彭家沒有一個好東西,那二十年里彭家聲勢越來越大,大到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彭浩是什么樣的人她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在涉川一戰中嚴家滿門皆覆,只有彭浩一個人得以生還。這個彭浩看起來就和他表姐一樣是個假面虎。
假面虎笑意盈盈地向她走來,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你不配。”
彭浩的腳步僵在半道,氣氛一度很尷尬。
他是知道皇帝突然召他進宮的原因的,持著觀望態度,他也知道要見的人是誰,而且是絕對不能娶的人,但見到她的時候還是被驚艷到了,皚皚雪地中的一抹紅,艷過濃梅,傲而不俗,嬌而不艷,是個可人的尤物。若不是牽扯政治利益,這樣的人圈養起來做個寵兒也是不錯的,堂堂高不可攀的長公主也可以在他的面前低頭。
就在二人僵持之際,設計這一切的主人終于粉墨登場了:“二位是不喜歡朕這宮里的絕品梅花嗎?”
朱凌姍姍來遲,踏雪而來,笑得疏朗,走到哪里身后都跟著劉祿和幾個持傘宮女,為防半途降雪。
彭浩行禮:“微臣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玉衡行禮:“玉衡參加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彭浩側目:“哦?是我眼拙了,竟是長公主殿下。”
玉衡微笑回應,心中:對,就是你眼拙。
朱凌讓二人免禮,殷殷問著梅花如何,語中其意卻是在問人如何。彭浩只回了一句人比花嬌,就讓皇帝龍顏大悅,順龍心而為,怪不得彭家能昌盛這么多年。
朱凌又問玉衡,玉衡不語,就算她說什么也無法阻擋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朕左思右想,想破了腦袋,這大周也只有端陽能與我們的長公主配之一二,不說別的,且看這相貌登不登對?”
劉祿的作用就是用來接話加討歡心:“男才女貌,天生一對吶。”
原以為彭浩會第一個反對,畢竟娶了長公主可是對他百利而無一害啊,卻沒想到他竟然笑著接受了。眼見著這賜婚圣旨就要頒下來了,玉衡只能試著盡最大可能擋上一擋:“彭都統確實是人中龍鳳,只是玉衡的母親頭七才過,此時新婚怕為不妥。”
“上一回你用為太后守孝作搪塞,朕也就沒說什么了,可是你如今又拿你母親來搪塞阻塞,是不是真覺得朕很好說話呢?”朱凌的面色陡然陰沉下來,旋即又像變臉似地回復了平常神態:“朕也是為你好,從前你的放肆朕也不再追究。你若真遵循法制力度守上熱孝三年,出來以后年紀可就不好找人家了,百年之后朕如何向太后交代啊?”
玉衡還想力爭些什么,最懂皇帝臉色和心意的劉祿在皇帝身后對她搖了搖頭。她知道,不能再說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朱凌見她低頭妥協了,眼底滑過一抹復雜神色,復又笑道:“別人若有什么異議,便來找朕,朕給你撐腰。而且朕也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可是思量了好久,想著雙喜臨門才是真的皆大歡喜。”
雙喜臨門?玉衡瞬間抬起頭,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知曉她必定是想問的,彭浩在旁解釋道:“此番我并非一人獨自前來,還有家姐也受了邀。”
朱凌向梅林深處望了望:“逛了這么久,他們二人應該逛夠了,不會是在這偌大的梅苑中迷了路?劉祿,去看看,給引個路。不行,朕這樣做,會不會打擾到他們二人?”
劉祿弓腰,領了身后一個小宮女,笑道:“這天寒地凍,莫讓二位凍壞了身子。”
“也是,那就去吧,都見上一見,以后便也就是一家人了。”
“諾。”
玉衡被他們繞得云里霧里,他們口中的“二人”到底是誰?竟然如此受重視。
忽然天空中飄起小雪來,朱凌便領著他們往邊上的一座亭子走去,兩個宮女一人一柄油紙傘,給朱凌撐了一柄,剩下的一柄在朱凌的眼神示意下遞給了彭浩。
彭浩禮貌周全地撐開,舉在玉衡的頭上:“一起走?”
玉衡看了一眼頭頂上的傘,有些無語,這傘都撐在她頭上了,難不成她還能當著皇帝的面跳開,駁了他的面子?而且她覺得自己挺高挑的,而他看著似乎跟她差不多高,她來撐傘也未嘗不可。
亭中央事先燃好了爐子,火光烈烈,燒酒爐正沸,看來事先準備得倒挺齊全。朱凌坐在上座,兩邊宮女一個侍奉身側,一個熱酒,而彭浩引著玉衡在雕花椅子上坐下,收起油紙傘,跺腳抖雪。
宮女拿著鶴頭杖,俯身撥著煮酒爐子里的火炭。圍著酒爐人也暖和了,酒熱好后,分予石桌上,熱好了的酒香氣更甚。
朱凌舉杯:“這可是陳貴妃親手釀的瓊花漿,瓊花釀成,甜澀不膩,便是別的地方都嘗不到的,最是適宜小酌。”
玉衡雙手握在酒盞上取暖,見皇上和彭浩先后都喝了,自己怎么的也要意思意思,做做面子,便平舉端起,掩袖:“沒想到貴妃娘娘還有此等手藝。”也沒想到陳貴妃能夠這么快就恢復了榮寵,鐵打的陳規發,流水的位分,可不是說著玩的。
玉衡口掀酒盞,小抿了一口,畢竟自己沒怎么喝過酒,除卻在宴席上兩三口薄酒以示禮儀,所以喝一小口對她來說不算什么。沒想到這酒還真挺好喝的,入口綿柔,并不辛辣,回味甘甜。
忍不住想再貪上一口時,卻聽到皇上宛如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驚喜感:“可終于來了。”
玉衡是坐在背面的,便順勢回頭去看,這一看可不得了,差點沒把她被口里的酒給嗆死。
從梅林深處緩緩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七日未見的嚴歸闕,設想過很多次在京州重逢的場景,可能是他又夜里偷溜進未央宮找她,也有可能是群臣之宴上,卻沒想是在此處。他看起來穩重了許多,頭一回束起玉冠來,一襲雪白的棉色長袍,削斧鑿般的面部輪廓,清澈明澄的圓眸,英氣而不失清雋,同以往很是不一樣,應該是正式了許多。
可至于他為什么正式,她不得而知,她只看到他身邊一同并行的女子。頭一回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才女貌,金童玉女。
那女子恍若攝了梅花魂的梅花仙子下凡來,清冷孤傲與絕塵。裙擺曳地,青絲及腰,不施粉黛容自華,恰似春花開,她清冷的眼眸像是這許多年來每每落在枝頭的霜雪,寒而冽,任何女子站在她面前只會黯然失色,自慚形愧。
他們連步伐和動作都默契一致,一同見了禮。而嚴歸闕見到玉衡的時候眼里只有一瞬間的波瀾,復又歸平靜,拉開椅凳,讓清冷美人坐上去,而自己則坐在她旁邊。
宮人又斟了兩杯熱酒分予他們。朱凌笑問:“吾等等候多時,該當何罪?”
女子冷臉,仿佛周遭萬物都與她沒有關系,只有嚴歸闕在說:“陛下的梅苑委實大了些,若不是劉總管來找我們,便就迷失于一片花海中了。”
“朕還以為打擾到你們了呢,好久不見,你二人可要好好敘敘舊。”朱凌跟嚴歸闕說完后后,轉身專門對玉衡道:“嚴公子想必你是認識了,而這位姑娘便是端陽的姐姐。”
原來是彭宰相的嫡女,怪不得一身好氣度,彭濤這個名號不比什么少年將軍差,人間仙子詩詞才女是也,兼之美貌與才情,成為了大周女子梳妝風向的標桿。記得那個時候彭濤因偶然在眼下點了一滴淚痣,顯得楚楚動人,時下便興起大周女子模仿的風潮來了。要說天佑年間的奇女子是孝文太后,熙寧年間的女子便是彭濤了。
彭濤清冷歸清冷,但該盡的禮數還是盡到的,她朝玉衡微微點頭。玉衡同樣回應,但在四目相對的剎那,玉衡敗北了,丟兵盔甲,泣不成聲。她暗下目光,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感在身體的每一處亂竄。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低落,朱凌把一切都營造成歡喜的模樣:“如此便是兩樁姻親了,再合適不過?”
她和彭浩?嚴歸闕和彭濤?
最先來到的是一種失落,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谷般的失落,隨后又想到很重要的一個問題,嚴家現在還沒有敗落,嚴老將軍依然是兵權在握,而長公主更是身份高矜,將兩個燙手山芋統統塞進彭家肚子里,要么就是讓彭家壯大,要么就是使的捧殺。
彭家不可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而頗有微詞的只有彭濤,她淡淡開口,吐氣如蘭:“陛下為何不問問我們愿意與否呢?”
朱凌知道她脾性孤傲,不喜歡別人按著她的頭,但同時他也知道她的心思。向來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嶺之花彭小姐可以為了陪一個人在積雪梅苑中兜兜轉轉,還不足以說明什么嗎?
他微微瞇了瞇眼,問道:“好,那朕就問你們可愿意?”
彭濤是想再說什么的,但是在玉衡的角度看得清楚,彭浩在石桌下拽住了她的袖子,不讓她再出言,二人態度已顯然。便剩下她和嚴歸闕了,皇帝的態度已經堅定地擺在那兒了,就差沒寫個圣旨蓋上玉璽了,現在反駁無疑是愚蠢之極,惹他不悅,不如先應和下來,在圣旨未下之前或許還有一線轉機。
“歸闕愿意。”嚴歸闕在玉衡之前說了。
應當的,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可是為什么她會感覺到有不甘,細細麻麻地,像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還有濃烈沖于鼻腔的失落和酸澀,她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一眼他。金童玉女,青梅竹馬,天作之合,應該是皆大歡喜的。
“那玉衡呢?”朱凌把話頭轉向玉衡,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來,一時間有些無措。
“陛下。”嚴歸闕先聲奪人:“陛下是說讓我們四個人成親嗎?”
“正是。”
“我看既然大家都是心甘情愿,滿意這樁婚事,也不必寫什么賜婚圣旨了,擇日便成親吧。”
朱凌也沒想到最難服管教的嚴歸闕會這么爽快,愣了一下,不過想來也正常,美人在側,焉能不心動,不著急?朱凌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真有一套……這三媒六聘總是要有的吧,你小子也別虧待了人家姑娘,給點充裕時間準備準備,馬虎不得。”
“那陛下可不能言而無信啊。”
“君無戲言。”
玉衡終于抬起了頭,卻恰好看見彭濤凝脂的雙頰飛上一絲紅暈,才知道這是一樁兩情相悅的美滿,四個人中有三個人開心其實也算的上皆大歡喜了吧。也是,像彭濤這般完美的女子,還有哪個男子是不喜歡的嗎?
其下的談話就如走馬過隙,玉衡和彭濤并不愛說話,靜靜地,連神情都是少的,也只有三個男人把酒言歡。酒過三巡后,三人也有些微醺了,皇帝便讓他們各自回去了。
眾人起身行禮,先送皇帝離開,宮女們跟著過了去,就只剩下兩女兩男和一把孤零零的傘。
彭浩拾起傘,看了看雪有愈下愈大的趨勢,便問玉衡;“不如我送長公主回去吧。”
“不用了,給別人看見了總是不好的。”玉衡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為免他又像上次那樣直接把傘兜在她的頭上。
彭浩勾唇笑了笑:“怕什么,早晚是要成為夫妻的,你且等上一段時間,我便備好聘禮。”
玉衡抬眼,是暗然的譏諷:“哦?彭都統是真心想娶我嗎?”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