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料嚴歸闕一把搶過桌上的那柄傘,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扣在白玉骨的傘柄上,抱在懷里,笑道:“既然你們誰都不要,那就給我好了。”
彭浩皺眉:“你一個大男人需要什么傘,要么便就給家妹吧。”
彭濤如出蓮般凈植起身,搖搖頭:“不必了,家仆已經(jīng)在外候著了,不一會兒就會送傘過來,嚴公子若是需要,我可讓家仆再送一柄來?!?/p>
嚴歸闕聽了她的話,將手中的傘轉(zhuǎn)了兩圈,猶豫片刻便又將傘還了回去,不過是還在玉衡的手上:“罷了罷了,彭都統(tǒng)說得對,堂堂七尺男兒何須因這點小風小雪就撐傘呢,這傘還是留給長公主的好?!?/p>
繞來繞去這傘不還是給了林玉衡嗎?彭浩冷嗤一聲,覺得他的行為就像一個孩童般幼稚得可笑,這樣的人怎么能配得上他的親妹妹。
玉衡心情復雜地抱著被硬塞進來地油紙傘,傘面的雪花已經(jīng)融了,化成一灘血水打濕了胸襟和袖口。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傘塞過來的同時似乎還多了一樣東西,是一張很小的紙條,在剛剛二人肢體相接時塞在了傘柄下,而她接過傘的時候也自然而然地握住傘柄,所以沒有被彭家兄妹看見。
是嚴歸闕塞給她的。她微訝的抬頭,恰好撞見了他的目光,不躲不避,水光瀲滟,有一剎那的心驚。
“天色不早了,那端陽就攜家妹退下了,長公主也要早點回去的好?!?/p>
“那歸闕也就告退了?!?/p>
玉衡淡淡點頭,不著痕跡地把紙條塞進袖口,眾目睽睽下的隱秘總是讓人跳著心的。
三人走后就剩玉衡一個人人孤零零地佇立在亭中,確認無人后,將袖口藏著的紙條打開,上面字跡很小,但還是能看得清楚的,僅有四個字:“亥時相見?!?/p>
哦?這是要來一出“私下相會”了?不過玉衡也不意外,畢竟嚴二少夫人的重瞳小女已經(jīng)出生,便是坐實了她的話,他又怎會不急著找她?
玉衡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欄桿上堆起的新雪,等雪水模糊了墨字后,變成一團污漬,什么也看不清了,這才放心地塞回袖里找機會扔掉。
孔先生有云,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而三人行也必有尷尬焉?/p>
彭浩是走在二人中間的,一路上三人話不投機半句多,更多的是沉默。直到行至最里重的宮門,已經(jīng)能看見彭家的家仆領(lǐng)著馬車候立在門外了。嚴歸闕立住,拱手告辭:“剩下我就不送了,二位路上小心。”
嚴歸闕轉(zhuǎn)身的時候,彭濤還在猶豫,最后說出口了:“嚴公子不需要傘嗎?”
嚴歸闕并沒有轉(zhuǎn)身回來:“不用了,我就在宮里散散步賞賞雪也挺好?!?/p>
彭浩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他知道妹妹一直都喜歡嚴歸闕,卻沒有想過像妹妹這樣高貴出塵的人有一天也會為一個人放下自己的高矜,而男人最是懂男人,嚴歸闕是不是真的喜歡她,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彭濤收回注視嚴歸闕背影的目光,轉(zhuǎn)而望向彭濤,又變成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冰山:“你為何要在陛下面前說愿意,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林玉衡的,而且此番雙方聯(lián)姻對我們彭家來說百害而無一利?!?/p>
“我知道啊,嚴家是中立之派,但卻手握兵權(quán)是武將頭首,而我們彭家是文官之首,皇上不過是施的制衡之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怕是他早就想好了怎么把我們倆家一網(wǎng)打盡的計謀?!?/p>
“你能不能小點聲?這可不是在家里?!彪m然是在宮門外,四周無人,守衛(wèi)也離他們很遠,但是這種揣摩圣心的話在皇宮里說不得不提防,一日為臣,時時刻刻都有一柄利劍高懸頭上。
“我確實是看不上林玉衡,她雖然是長公主,從前的劣跡斑斑滿天下的人都知道,讓我娶這樣的女人不就是毀了我的名聲,斷了我的前途嗎?不過……”彭浩聲線輕浮,尾音上挑:“我的好妹妹,你應(yīng)該是最想成就這樁婚事的吧,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嗎?”
彭濤皺眉,她不是很喜歡過于露骨的性格,也向來是不對盤的??墒窃谶@件事上他是說中了的,她喜歡嚴歸闕,在很早之前就喜歡了,所以就算有多少優(yōu)秀的王公貴族來提親,她都仍然待字閨中,因為她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有資格站在他的身邊。努力了那么久,皇上的一道圣意如天降甘霖,就像是上天恩寵,花光了所有的福氣,所幸的是他也沒有拒絕,愿意陪著她在梅苑走了一圈又一圈看枯燥單一的風景,也愿意,娶她。
“真搞不懂你看上他什么了,還稱什么京州四少,我向來是不屑一顧的,不入流的東西。”
彭濤被他氣得往前走了幾步:“與你無關(guān)?!?/p>
她第一次見到嚴歸闕是在六年前,彼時她十歲,他十四。那時的她還沒有什么才女盛名,也只是個愛玩的女童罷了,常常入宮陪伴身為從龍?zhí)渝奶媒?。東宮設(shè)有常德館,乃是太子及一眾世家子弟讀書的地方。大周有把適齡世家子弟作為太子和皇子伴讀的習慣,一同接受高等教育,以示皇恩。而當時常德館的先生便是最為嚴厲古板的徐太傅。
彭濤每每從常德館經(jīng)過,總能聽到一片搖頭晃腦的朗朗讀書聲,念著之乎者也。不得不說徐太傅真的是學識淵博,上下古今無所不通,她常常趴在門窗上就聽得入了神,只可惜她是女兒家,是不能進去與他們一同讀書的。
有一日,徐太傅點人起來背剛學的篇目,點到的正是打盹的有名的小紈绔沈旬,他就是個濫竽充數(shù)的,哪里會背,站起來像只大呆鵝。
彭濤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自己竟出聲背了起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起先聲音很小,到后來背得投入了,竟越背越大聲。少女獨特的細軟聲線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正背著,徐太傅就打開了窗戶,他不認識她,摸著胡子問:“你是哪家姑娘?!?/p>
館閣內(nèi)的學生紛紛向外張望著,看見原來是一個十歲左右大小的女子搶了沈獨子的風頭,俱哈哈大笑起來。彭濤當時就呆愣在原地,窘迫赧然,連眼睛都不知道往那里放,最后還是里面的彭浩認出了她,說這是他的妹妹。當時彭濤的父親還不是左相,并沒有多大威懾力。
徐太傅雖然對學生嚴厲,但是是很講情理的。他讓她進來,并問她:“《大學》的篇目可都會?”
彭濤點頭,她博聞強識,一篇篇目并不算什么。
徐太傅又問:“那四書五經(jīng)呢?”
彭濤猶豫了一下,也還是點點頭:“都有看過?!?/p>
徐太傅笑得一臉慈祥,喜愛地拍拍她的頭,對堂下那群不服管教上課還上課走神的臭小子們說道:“你們看看一個小姑娘都比你們用功,你們還好意思上課睡覺嗎?”
被下了臉面的沈旬此時想找回一些場子:“再用功又如何,還不就是一個女子,將來都是要洗手做羹湯嫁人的。有一句話叫什么來著,女子無才便是德——”
沈旬是右相獨子,仗著身份平常沒少拉幫結(jié)派,他一開口,擁護者都促狹地笑了起來。哪怕就是彭浩提著拳頭威脅都抵擋不住那幾聲嘲笑傳進彭濤的耳朵里,她默默地聽著,心里頭難過極了,眼淚止不住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鉆進去。
兩邊因為她吵起來,連徐太傅的話都聽不進去了,光過著嘴癮,卻沒想過每一句話都好像是在她的心頭割上一刀。她想要奪門而出,發(fā)誓以后再也不來常德館了,突然有一個聲音從最后面想起,慵懶卻充滿力氣:“沈旬,你有沒有臉,讀書讀不過人家小姑娘,還好意思嘲笑別人,我都替沈右相為你感到丟人!”
沈旬立馬把矛頭調(diào)轉(zhuǎn)向他,那個坐在最后一排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的少年,“嚴歸闕,你說什么呢?你給我把嘴巴放干凈點!你一個不學無術(shù)的質(zhì)子,有什么立場說小爺!”
二人平常就水火不容,此刻就像炮仗一樣一點就著。嚴歸闕伸了個懶腰,笑道:“你看我說什么來著,你就是個懦夫?!?/p>
“嚴歸闕!”
沈旬也不管什么誡訓紀律了,直接就沖出來要找他算賬。但卻被高一個頭的嚴歸闕一拳捶到了地上,他朝拳頭上啐了一口唾沫,輕蔑地看著躺在地上被錘地半天起不來的沈旬:“沒本事就別像野狗一樣亂吠。”
沈旬哪里肯認輸,他起不來,就讓小跟班前赴后繼,扭打在一起,最后是徐太傅請來了右翊軍才把他們分開,最后不意外他們都受到了重罰,各罰了三十戒尺。
但這對于當時的彭濤來說就像一個救世的英雄,他救了她,與所有人為敵。她看他的時候便好若流螢熠熠,落在眼中。
領(lǐng)完罰的嚴歸闕看她還沒有走,明明手都腫得像個包子一樣,卻還會假裝沒事摸摸她的頭:“別聽他們胡說,他們就是嫉妒你,不服氣,才這么說的。”
她怯生生地站著,只覺得他十分高大:“那我,是不是不應(yīng)該再讀書了?!?/p>
“那不行,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都是狗屁,就是那些沒用的男人怕女人太厲害了,傷自尊心,才編出來的鬼話。有才的人,值得任何人敬仰?!?/p>
有才的人,值得任何人敬仰。就因為他的這么一句話,六年來她苦讀詩書,鉆研六藝,終于成為了整個大周都敬仰的才女,更有“一詩動京州”的美譽,她站在了云上的最頂端,所有人都成為了腳下的塵土,而她按照他所說成為了最好的模樣。
沒有人知道她的隱秘心事和不可言說的心酸,沒有人。為了這么一天,她等得太久了。
“你想什么呢?想得這么入神?!迸砗茖⑺龔娜缢纬旱幕貞浿欣顺鰜怼?/p>
彭濤拭去肩上落雪,聲音如雪屑般輕:“我在想你既深知利害關(guān)系,緣何還要娶她?”
彭浩重重嘆氣:“唉,不娶她能行嗎?你看皇帝那個樣子,是鐵了心的,不是征求我們的意見。再說了,或許只有娶她,我們彭家才能有一線轉(zhuǎn)機?!?/p>
“什么轉(zhuǎn)機?”
彭浩的神情變化她漸漸熟悉,每當他眼尾上挑,嘴唇上揚到一定弧度的時候,就知道他在算計著什么了。他湊過來,貼在她的耳邊小聲道:“那如果長公主死了呢?年紀輕輕就成了鰥夫的駙馬爺不但不會影響仕途,還會受到皇室的體恤,格外關(guān)照地更上一層樓,這樣又解決了皇帝要利用她來打壓我們的問題,豈不是一箭三雕?!逼鋵嵤且患牡?,還有一雕他沒說,這樣美人也嘗過了。
彭濤完全沒想到他會有此等膽大包天的想法,驚得差點說不出話來,直接就說:“不行,長公主何其無辜,賠了幸福,難不成還要賠了性命嗎?”
“我知道妹妹心慈,但是今天哥哥也就把話放這兒了,你要是插手的話,你這一輩子都別想嫁給嚴歸闕了。”
威脅?
可惜的是她確實什么都做不了,在嚴歸闕及家族利益以及素不相識的長公主之間,應(yīng)該做什么選擇她很清楚,她不是再世的女菩薩,但是日后能阻擾的話她還是會試上一試的,若不能成,便也怪不得她。怪只怪林玉衡樹大太招風。
但是對于彭浩這副嘴臉,彭濤是沒有什么好脾氣的,一想到彭家將由他來繼承,不免擔憂會不會敗在他手里。
“還不快走?”
“走咯,回去準備聘禮和嫁妝咯。”
入夜,亥時一刻,正是人定時分,此時便也只有守夜宮女和巡邏的夜班翊林軍稀散在外,一如既往地靜,宮里的夜總是又冷又漫長的。
玉衡屏退了寢宮內(nèi)左右,就連院子里的人也被她尋了安靜的由頭驅(qū)遣回住處了,也只剩下芳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
“拿過來了嗎?”
“拿來了,拿來了?!狈疾菹褡鲑\一樣悄悄溜進來,確認了院子中和寢宮前無人后,把大門闔上。
她的手里拿的正是玉衡想要的東西,就是白日里皇上賞的瓊花漿,當時就喝了一口,覺得意猶未盡,也不知怎么地就是想喝喝酒,便就讓芳草去長流宮找陳貴妃拿了一小罐。畢竟是陳貴妃釀的,找誰都不如找她,二人還是有些交情的,她不可能連罐酒都舍不得。
“拿來呀,傻站在那里干什么?”玉衡看芳草半天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抬抬手讓她趕緊麻溜地過來。
芳草緊了緊懷中的酒罐:“小姐還是不要喝了吧,大半夜的喝什么酒……”
“哎嘿,你現(xiàn)在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是吧?”
玉衡原是坐在八角桌前的,說著就起了身,四下尋找著什么,看來是要動手了。芳草忙不迭地把酒送過來,委屈巴巴:“奴婢這也是為了小姐好嘛,小姐你真是越來越暴躁了,沒有以前溫柔可親了?!?/p>
“可能就是心情不好吧。”若是心情好,還會來喝酒?常言不是有句道不是借酒消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