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碧玉樓,長歡還只是長歡,他正面臨著有生以來最大的威脅,本只是個喝酒唱曲的清倌兒,卻要被肥頭大耳的尚書府的浪蕩三公子搶去,以尚書府三公子為首的有一個好男風的圈子,以折磨人的手段而令人聞風喪膽,一旦看上了誰,最后都是非死即傷,落不了一個好看的場面。他死無足惜,可是他的父母還艱難地活在世上啊。
在他最無助的時候,幾乎想好了如何委屈求全茍活一命時,碧玉樓唯一的女恩客贖下了他。
彼時她靠在二樓的欄桿上,用慵懶的調子過問這場艷俗的風花:“這個人,我要了。”
三公子再怎么橫行霸道,也是胳膊擰不過大道,這個女子他平時躲都躲不及,和她正面碰上了,沒個好果子吃,捅到太后那里去,連累一家人都得遭殃。不就是個稍有姿色的清倌兒,給了就是,不愿惹麻煩,啐了一口長歡悻悻離去。
長歡被帶到雅間,隔著珠簾,看見里頭的人身量纖細,手腕白皙,手掌柔嫩修長包養得當。這就是買下他的林玉衡啊,那個令所有富貴公子哥都聞風喪膽的太后義女啊。
“你怎么不問問我買你做甚?”她的聲音還有些稚嫩,畢竟才十三四的年紀,但卻已經是秦樓楚館的常客。
“姑娘讓長歡做什么,長歡便做什么。”
“你倒是答得爽快,怎么魏書桓那廝買你你不行,我買你你倒是樂呵。”魏書桓就是尚書府的浪蕩三公子,白污了這么詩書氣的好名。
“跟著魏公子沒有好果子吃這是眾人皆知的事,但倘若跟了姑娘興許是我這泥濘人生的一線轉機。”
“好巧的一張嘴。”林玉衡拂了珠簾出來,眉目間漾著笑意:“我買你自不是為了什么男歡女愛之事,而是另有所圖,如此,你可還愿跟我?”
長歡沒想到她會這么直接,愣了一愣,回道:“如姑娘能幫長歡照顧病重雙親,此后長歡的命就是姑娘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難為你一片孝心,我答應你,今后定會派人好生照顧你的父母,衣食住行無微不至,請京州最好的大夫為他們醫診,有我一口飯吃就絕不會虧待了他們。”林玉衡半彎下身子,眉眼慢慢深邃:“不過你可要想好,刀山火海你真的要赴嗎?”
“赴。”他的眼里燃起了星星點點的光
“好,你原名叫什么?”
“時天寒。”父母是目不識字的白丁,沒有學識,只因他出生在天寒地凍的隆冬,便取名天寒。
林玉衡略一沉吟:“過于清冷了,還是叫長歡吧,長時歡愉。”
她把他帶回了林府,為了諾言彼此互助,明面上他是承歡膝下的男寵,暗地里他是為他擋災擋難的替身。這樣的替身不止他一個,還有趙括,甚至是年幼的阿元,除了楚廷安。
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刺客想要殺她,每次她外出行,身邊會帶著人,這時他就成了那個替死的人。
她說:“我的身邊就是這樣,刀山又火海。世人只看見我風光無限,卻不知我陷入何種困境,腹背受敵,最親的人傷我最深。”
相處的時間久了,長歡從一開始的交易到最后漸生出幾分憐惜和真心。直到那一次她大難不死后醒來,就像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一樣,什么都不記得,不記得他,也不記得他們之間的諾言,將他趕了出去,天地之大,他能去哪里?
他回到了城郊老家,打算后半生便也就與父母作伴,耕地為生,平淡此生。可當他回家的時候,看到的不是雙親笑臉相迎,而是兩具冰冷的尸體躺在房間里。
他崩潰了,就好像多年來的努力功虧一簣。他瘋狂地尋找著蛛絲馬跡,在母親死死攥住的手里有一方繡帕,林家無論嫡庶都有一塊繡字的絹帕,林玉瑾的絹帕繡的是“瑾”,那林玉衡的繡帕繡的就是“衡”,而在那塊沾著母親鮮血的繡帕上繡著的正是“衡”字,他在林玉衡身邊待了那么多年,又怎會認不出?
長歡萬萬沒想到是最信任的人在他身后捅了一刀,她將他趕出府,不需要了,就可以棄之,就可以違背曾經的諾言,就可以過河拆橋。他要如何如何原諒,一心只想庇護父母安危,他們何其無辜,就因為兒子成了棄子就慘死刀下。正因為曾經要好過,背叛之痛來得更深。
他終于明白了,無論林玉衡如何隱藏,都隱藏不了她本性狠毒的心腸。由愛故生恨,恨到想殺了她。
玉衡聽完后,沉默良久,感覺好大一口黑鍋扣在自己頭上,她激憤:“胡說!自分別后,我再無與你有任何交集,更遑論害你父母,僅憑一方絹帕就斷定我的罪,這證據也太無力些了吧?”
長歡冷哼一聲:“你以為沒有懷疑過嗎?可是我父母是你安置的,安置在城郊最偏僻的地方,除了你我以外便無人知曉。”
“欲加之罪,何患無窮,我現在便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且不論這個,你告訴我是誰指使的你?皇上又為什么要抓你?”
“你認為我會告訴你嗎?”
玉衡急了,真相就在眼前,卻是霧蒙蒙的,怎么也看不清楚,如何不急。這時嚴歸闕扣住了她的手腕,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操之過急,拉低了帽檐,開口的聲音有些許變化:“這樣吧,讓我來猜一猜。”
女裝男聲,原來是個男人。長歡譏謔笑道:“哦?怎么換了心尖寵?舍得楚廷安了?”
玉衡真想把他的嘴縫上,他說的話不僅毫無道理可言,還難以入耳。無緣無故給她安一樁莫須有的罪名,不氣才怪。
不過嚴歸闕并不生氣,他緩緩道:“你背后的人是宋懷南,你想報仇,但是苦惱手腳功夫不行,是宋懷南教你的武功,給你的人脈資源,也是他讓你去找楚廷安,借著楚廷安的情誼尋找生存的門路,其實你不是為了生存,是為了報仇。你需要一個江湖組織,借助江湖組織的力量找到對林玉衡下手的適當時機。而皇帝抓你其實是為了抓宋懷南,你卻成了那個替死的,我說的對嗎?”
不光是長歡,就連玉衡都駭然了,沒有想到他早已把一切事情都調查清楚。長歡瞳孔微縮,想努力靠近看清他是誰,但嚴歸闕站的距離是他看不清的,他大聲質問:“你是誰?”
“將死之人又何須知道我的名字?你應該明白你不過是宋懷南的一把刀,是用來頂死的,你就這么甘心為他赴死嗎?”
長歡無力地順著鐵窗滑落,口中喃喃:“我又何嘗不知呢?但他既幫了我,我便也應該信守承諾,再說了骨崖確實是我一人所為,我問心無愧。”
“你既如此重情義,口口聲聲有恩必報,她照顧了你父母三年,又給了你一個安定之所,如此恩德就因為不著實際、處處有漏洞的所謂證據而被抹滅嗎?時天寒,你可真是我見過最愚蠢的人了。”嚴歸闕的聲音突然低沉,漸近本音:“你就沒有想過是宋懷南殺了你的父母,并栽贓陷害給林玉衡的嗎?為的就是培養一把對著林玉衡的刀刃,并在必要的時候用來自衛。”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他……”長歡不斷搖頭,他有過這個想法,但一次次地把這個想法壓了下去。
“你想一想楚廷安和宋懷南的關系,再想一想他出現的時機也未免太巧合了吧,僅僅只是因為你們倆有共同的敵人?”
長歡還是不愿相信他的話,他已經行至于此,再告訴他他一直都恨錯了人,把仇人當恩人,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指著牢獄的門口通道,不愿看他們一眼:“你們出去,若是不出去我就喊人了。但如果你們想殺我的話,就請你們趕快動手,不要在這里跟我廢話。”
玉衡聽著他們說了那么多,聽到一個關鍵人物宋懷南,心頭浮上很多疑云,但是暫時先把疑問壓下,她更可憐的是長歡:“你問心無愧,我又何嘗不是問心無愧呢?我做過的事便是做過,沒做過的事就是打死也不認。你說你當初最信任的人是我,但其實你從未信任過我,對嗎?”
你從未信任過我。
大抵因為她不是林玉衡,而只是一個局外人,看得就更透徹了。長歡從來沒有信任過林玉衡,在潛意識里對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上位者充滿敵意,抑或是林玉衡從來沒有在意過他,導致他始終覺得自己不過是一枚棋子,一枚有使用期限的棋子。
這是長歡第一次認真看玉衡,這幾個月他有偷偷跟蹤過她,他知道她的性情已大變,就比如說現在這樣溫柔的眸子就從來沒有在林玉衡身上存在過,淺褐色的眸子像是存了一汪潭水,清風過時還漸起柔波。
長歡別開臉,不去看她的眼,仿佛在躲避什么蠱惑人心的東西,再說話時已沒有了掀天的戾氣:“你又何嘗不是?你只覺得我是一個交易品,一個上不得臺面的碧玉樓男倌兒,隨時可以拋棄,打心底從來沒有看得起過我。”
玉衡看著他低垂的眉目,突然覺得他很像從前的自己,自卑到了骨子,即使為對方付出了很多,仍然覺得自己在對方心中無足輕重,所以一旦受到傷害,帶來的是比別人多出千百倍的痛,更是千百倍地恨著對方。都是癡兒罷了。
玉衡不知道真正的林玉衡是如何看他的,但竟然如今她成為了這個身體的主人,便為這往事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吧。林玉衡,對不起了,她要開始胡編亂造了。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過你,我當初救下你,就是因為我看到端翔的骨氣,光英朗練,我放你回去也是因為你這樣的人不應該僅被拘束在一方庭院,為女子所困,天地寬闊,都該是你的。我當時有想給你取個名字的。”
“什么名字?”長歡急切問道。當時四個面首中獨獨他是沒有被賜名的,用的仍然是他在碧玉樓的花名,象征著不可追憶的那些受辱時光,這也成為他多年來的心結之一。
“時愉,好聽吧?”玉衡靨上泛著微微的笑:“長時歡愉,還取了你的姓,我愿你日日歡愉勝昨日,你就是活得太拘束了,人間瑣事,及時行樂,不要為了別人而活。”為了父母,為了林玉衡,卻沒有為了自己。
她的這番話是說給長歡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她當時也懂得長時歡愉這個道理該多好,就不會把畫地為牢,把自己困了一生了。
“時愉,時愉……”長歡反反復復念了幾遍,一遍一遍念給自己聽著,忽而魔怔似的大笑起來,又生成一股哀,那哀順著他的眉眼延至周身,背對著她,輕輕地說了一聲:“謝謝。”
“該走了,再不走牢頭會過來看的,會暴露身份。”嚴歸闕看了一眼獄門通道,打斷二人的談話,催促道。
玉衡將帽子戴上,鄭重說上一句道別:“無論我們之間是誤會還是我們,你亦在骨崖傷過我,此前糾葛種種便一筆勾銷吧。我無能救你出去,便說一聲再見。”
“啰嗦什么呢,走了走了。”嚴歸闕也不知道在急躁什么,拽著他就往外走。
玉衡被他拖著,想到:“我還沒問他那個什么宋懷南為什么要殺我呢……”余音在死寂的天牢里幽幽回蕩。
“再見了,林玉衡,還有鬼樓少主。”一直背對著他們的長歡突然落下淚來,咸澀的淚水沁在新裂的傷口上生疼,這一去就是再也不見。
牢頭一直在獄門候著,見二位如時出來,欣慰道:“多謝兩位大人配合,兩位大人慢走,小的去巡視一下。”擔心是理所應當的。
從天牢出來,外頭的新鮮空氣簡直是不可多得的人間寶藏。玉衡深吸了一口氣,將斗篷攏好,此時大理寺走動的人有些多了,緊跟在嚴歸闕身后快步走出大理寺。
直到離大理寺有一巷之遠了,玉衡這才稍稍松懈下來,確認后面沒人跟蹤后,才停下來質問他:“你怎么不讓我問完?”
“他不過就是個棋子,被送宋懷南利用了還不自知,你指望他能直到宋懷南的城府心思?”還沒等玉衡說話,他向她靠近,神色突然十分認真起來:“你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么溫柔?”
玉衡覺得他今天有些不正常,連問話都這么奇怪,搖搖頭:“不啊,對你就是不是。”她說的是實話,他倆向來是風風火火,總能沖撞在一塊。她自問性情還算和順,怎么獨獨到了他這兒就沉不住氣了呢?
嚴歸闕心里的不滿涌上來七七八八,也不顧什么踩不踩裙擺了,快步往前走著,也不等她。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下意識地跟上來攙住他,免得又跌撞到什么,盯著他的腳下:“慢些慢些,仔細腳下,現在夠溫柔了吧。”
嚴歸闕被她這么攙扶著,走路穩當了,也不那么急躁,心情好了大半,也就愿意解答玉衡心中所惑:“你是不是很想問宋懷南此人?”
玉衡狂點頭,她完全不知道此人是誰,但卻知道這一號神秘人物正是屢屢刺殺她的幕后主手,林玉衡的死很可能也與他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