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娉望著孝文太后的神情可謂是極其懇切,就如同在虔誠拜一座神邸,滿懷信仰,暗涌盤旋不息。為什么她不顧危險也要來永壽宮祭拜太后,難不成她與太后有著什么斬不斷的聯系嗎?芝娉要害她,是不是也與太后有關?
此時周圍人多眼雜,都繃得跟一根弦似的,玉衡不能當即沖上去抓著她問個究竟。在凝神沉思時,太廟穿來鼓聲,淵淵有金石聲,極其深沉凝重:“開筵。”
除夕夜宴是皇家宴席,秉持著老祖宗傳下來的美德,并不鋪張,設在兩儀殿,來者多數是皇家家室,妃嬪龍子、各地封王家眷一一到場,圖的是一個熱鬧氣氛。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透過鏤空的雕花窗子可以窺得漫天煙花,耳邊有伶人在場奏著五弦琴,琴音裊裊,牽引思緒。玉衡沒動幾箸,只出神望著窗花煙花,皇室團聚熱鬧,與她并不相關,她又不姓朱。出神的久了,連有人靠近自己都不知道。
“好久不見啊,林玉衡,哦不,是長公主殿下。”
來人聲音未出,倒是酒氣熏天,一雙與圣人肖似的丹鳳眼,簡美飛揚,紫色大料綾羅衫,玉鉤革帶并布靴,衣裾貼邊描夔鳳,卻脫了金簪,衣襟上浸著酒漬,明明是華貴無匹的打扮,卻顯得他風流肆意,仰頭灌下半壺酒的時候又有俠氣灑脫。
玉衡向后禮貌地避開,她并不知道他是誰,但是瞧著打扮必定是不好惹的皇親國戚。他伸手在她低垂的眸前晃了晃:“咋滴,還裝不認識我,當年你個臭丫頭拔我的胡子,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這人明明出身皇家,為何言語粗鄙,還夾雜著地方口音。玉衡不悅地皺眉,但仍然有禮著:“玉衡生過病,從前的事大多都不記得了,還請見諒。”
他不依不撓,擼起袖子端著酒杯就湊上來。皇上終于注意到了這邊的情形,咳了兩聲:“瓊兒注意影響,收斂點,再過三天人家就要出嫁了,可不是當年陪你一起滾泥巴的娃娃了。”
朱瓊蹙了蹙眉,顯然愣了一下,但轉而又哈哈大笑起來,舉杯朝皇帝道:“皇兄不夠意思啊,我人在南寧,若我不回來,我連一杯喜酒都討不上。”
朱凌指著敬酒都沒個正形的朱瓊道:“朕想著你應該是記不得了,這位是朕的四弟寅王,從前你誰都不愛搭理,獨獨與他興趣相投,當初你倆可是宮里的雙霸。”
在玉衡的記憶里只有四皇子朱瓊,因為后來皇帝登基,其他兄弟手足基本上要么被打發了,要么被“秘密”了,四皇子也是個風流人物,聽說偏不愛皇權,獨愛江湖俠客,一生風流灑脫,醉心江湖。后來就沒了消息,原來是去南寧做了封王。正是因為他對皇權寶座沒有任何想法,所以皇帝才對他如此寵愛的吧,怕也是唯一一個能安安平平在封地過一生的親王了。
誰又能想到誰都不放在眼里的林玉衡竟然難得的還有一個朋友,雖然這個朋友看起來不是很靠譜的樣子。玉衡垂首見禮:“見過寅王殿下,過往之事,一一不記,實乃抱歉,恭祝寅王殿下除夕順意。”
朱瓊轉過身來,隨手搶了就近桌上人的一壺酒,斟滿杯,平舉,笑道:“那便祝你新婚吉祥,百年好合。”
“多謝。”玉衡亦回以一杯酒,只是用袖袍遮住,小抿了一口,她不能喝多,上一回喝醉了鬧出來的糗事還歷歷在目。
朱瓊豪爽地一飲而盡,上下打量了一番:“還真是女大十八變吶,當時我離開京州的時候,你還咋咋呼呼拽著我的馬不讓我走呢,鼻涕眼淚蹭我一袖子,一轉眼這么文靜,倒叫我不習慣了。”
朱瓊應該是習武之人,說話時中氣十足,聲音洪亮,把林玉衡從前的破事就這樣抖落給在場每一個人聽到。看到有些女眷已經捂著手帕忍俊不禁了,即使并不是真正發在自己身上,玉衡也感覺到無地從容,依她看哪里是什么青梅竹馬好兄弟,明明是來損他的冤家吧。怕是對林玉衡有怨氣,順手報復一下。
皇上又不痛不癢地責罵了他幾句,讓他回自己位置坐好,他回到座位后對玉衡歪了歪頭,又繼續喝他的酒了。
笙歌舞畢,在一生生爆竹聲中辭舊歲,這一場筵席便也就散了,這一年便也就過去了。
皇帝喝得微醺,守歲過后,由皇后扶著回了寢宮,其余諸位也都是各回各處。也只有玉衡飄飄蕩蕩在摘星臺看漫天的煙花,
數炮煙花炸開朗夜的云彩,最深的夜明亮如晝,甚至將圍欄拐角處的蛛絲都染遍橘紅。明晃火光中,玉衡的聲音一如清風淡雅:“芳草,你想家嗎?”除夕到了后半夜就剩下她和芳草兩個人站在這摘星臺上。
芳草癡癡搖頭:“我很小就被家里變賣了,因為弟弟要治病,輾轉了幾個人販子手里,最后賣進了林府。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現在幾歲了,我又怎么會想家呢?小姐……想家了嗎?”
芳草想的是小姐已經與林府決裂了,就算想家也回不去了。
而玉衡想的是何處才是她的家。十六歲之前是玉府過的年,只可惜不招繼母喜歡,漸漸地也被父親遺忘了,她永遠是年夜飯上最拐角的那一個。后三年又是在周府過的年,江硯華是在第一年過年時被抱回家的,所以那三年她并不好過,只是擺布年夜飯的人罷了,他人如何歡笑都是他們的了。死后的二十年更是凄清冷漠,也不知道年歲為何。
如今又是在皇宮過的年,倒是有足了臉面,只是是自己占了別人的軀殼。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好好過一個年。
隨著煙花升騰起來的還有寒氣,這個身子是不禁凍的,導致她入了冬以來一直龜縮在暖閣,很少出動,被風一吹,就受不了地打了個噴嚏。
見她打噴嚏,芳草就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小姐,我們回去吧,這兒風大得很,容易受了風寒。”
“這話我都不知聽你念叨多少遍了,耳朵都要生繭了,我就再看一會兒煙花,回了未央宮就沒的這么好看了。”不得不說,京州的煙花尤其是皇宮里的真好看,叫人迷了眼。
芳草正想說不如她回去取一趟披風和手爐,就聽得背后有人言辭:“既然冷了,何不喝口酒暖暖身子?”
一聽是個男人的聲音,兩個人立即戒備起來:“誰?!”
芳草那掄起的拳頭差點砸在了那人身上,他揮手格擋開,護住了慘遭劫難的頭:“寅王,寅王!你這小妮子,力氣倒不小。”趕緊自報家門,芳草那突如其來的一拳撞得骨頭都疼了。
芳草收回手,她也只是本能地就去阻擋危險,來了個硬碰硬,只感到骨頭一陣排山倒海的波浪痛感,后知后覺地整個手臂都麻了。這人還只是用手格擋,若真是用上點勁,她怕是整個手臂都要廢掉了。她收回手時,不斷地在顫抖著,努力控制著:“寅王殿下突然出現在此處怕是不合適吧。”
朱瓊倒是沒甚感受,他更關心的是他的酒有沒有灑出來,還好還好,沒灑沒灑。他抱著一個小巧的金酒壺,一個翻身就坐在了欄桿上,對著漫天絢爛煙花灌了一口酒:“和老友敘舊有什么不合適的,你也在旁站著,旁人還能說閑話了不成,誰要是說閑話我就把他的頭擰下來!再說若是長公主介意,那她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林玉衡了。”
玉衡給芳草麻掉的手臂揉了揉,示意她不要擔心,在一旁站著就好,自己則對話起他:“那寅王找我是來敘舊的?”
“差不多吧,很久沒見你了,也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就過來問問,你也知道我在那個地方什么消息都收不到的。”他頓了頓,又想起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我差點忘了你又不記得。”
“從前的事確實都記不得了,但是我還是記得隱隱有一份牽掛的。”玉衡又開始了她擅長的本領之一——鬼話連篇,“我過得尚可,初三便就要嫁入彭府了,既是皇上親賜婚姻,也算得上是一樁美滿。不知寅王殿下在南寧過得如何?”
本是瀟灑的人卻突然沉淀了下來,背影厚重了幾分:“成親半年有余,新娘子你也認識,是一直跟在我身邊的阿淮,她有了身孕,一切都挺好,除了我想要的得不到。罷了罷了,還是喝酒暢快!”意猶未盡,為說出口得大概是心酸。
玉衡想著若是林玉衡在這兒一定能與他把酒言歡,說一場痛快話,可惜她不是,她只能遠遠站著,聊作安慰:“除夕夜別說這些喪氣話了,來年萬事順意。”
玉衡說著這話時是真心祈禱的,面著盛大的升起而又落下的煙花閉上了眼,在心中許了個愿。煙花照亮了她的臉龐,細膩光潔俏麗。
朱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雕花柱上,也難為他能靠得住,他的目光就像兩柄利劍望過去:“你不是林玉衡。”
玉衡心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這才打過一個照面,都說了從前的事都記不得了,他竟然能一語中的。冷靜下來又覺得不可能,打了個寒顫,面上笑道:“既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于你而言我定然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朱瓊將信將疑地收回鷹隼般的目光:“是嘛。我也就是隨口一說,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就是覺得一個人就算沒了記憶,但是習慣和嗜好還是在的,你從前那般嗜酒,如今你倒是滴酒不沾了。”
原來是這里露了破綻,但這也不難圓:“喝酒喝得差點沒了命,我還敢喝嗎?”
朱瓊爽朗笑開,清風明月:“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