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太后管轄著右翊軍,除了右翊軍,宮中也不乏遍布眼線。太后薨逝后,皇上就清點出太后所有的眼線,下了陪葬詔書,關于太后的人都被用來陪葬了。而我是太后安插在皇后身邊的暗線,隱藏多年,皇上從來不動皇后身邊的,所以沒有查到我,我也就此逃過一劫。”
果然如坐實了玉衡的猜想,芝娉就是太后的人,并無意外:“竟然僥幸逃過一劫,就應惜命,茍且偷生才是,為何不惜搭上皇后也要害我?你這樣做你自己也活不了。”
“我知道,但太后對我恩重如山,殺你是太后的遺愿。”
玉衡被她震驚到說不出話來,她在說什么,太后要殺林玉衡?可是太后不是最寵愛林玉衡的嗎?為什么?為什么……
芝娉看著她的反應,虛虛吐出一口濁氣:“看來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不記得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我只是一個聽命的奴才,太后曾經(jīng)給過暗信,如果她不在了,林玉衡就必須死,這是一道死命令,所以只要還活著的太后的人就必定以追殺你為終生之任。”
難怪宋懷南執(zhí)意追殺她,難怪林玉衡會突然離奇死亡,原來這背后都早有預謀,她的生死早就被一個人的命令給鎖死了。而這個人偏偏是她生前最信任的人,偏偏是給她無上榮耀的人。
玉衡幾乎是彈起來的,蹲在她的身邊,想要不可窺探的往事一扒究竟:“太后為什么要殺我?”
“我說了我只是一個聽命的奴才,我在皇后身邊待了四年,并不知情。”
芳草見她鴨子嘴死硬,怒喝道:“你還真是吃硬不吃軟啊,若不屬實交代,我們立即就尋到你家李去。”
“我說了我不知道!”芝娉的雙手撐在地上,深紅的血浸染在綿軟干凈的鹿皮地毯上,“你說過只要我都說了,你就放過我家人的。”
玉衡微微點頭:“你放心,我承諾的事情自然會做到,難為你一片忠心。”
芝娉終是松了一口氣,倒在了地上:“過了這么多年,難得有人夸我。我確實不知其間發(fā)生了何事,但有一人可能會知道。”
“誰?”玉衡又重燃起了希望。
“顏嬤嬤。”
“可是她不是告老還鄉(xiāng),放出宮去了嗎?”
“那是為了避難,她是太后身邊得臉的大嬤嬤,當時皇上念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讓她陪葬,宮里少不得流言蜚語,一番變動,就留了下來,可是你以為皇上能留她多久嗎?”
沒想到皇帝真的要做到把太后的人一網(wǎng)打盡,趕盡殺絕的地步,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而林玉衡又參與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那她現(xiàn)在在哪?”
“我只知她老家是在朔煬,她年紀大了,能去哪呢?”
朔煬,恰好是許氏的娘家,林玉衡的外家。
玉衡起身,扶著芝娉的雙肩,但是她卻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玉衡道:“我會信守諾言,給你一筆銀兩送你出宮,你也就解脫了。”說著讓芳草取來銀票和兩袋碎銀子,玉衡身上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錢的。
芝娉用盡了力氣推開她,笑容苦澀如殘燭灰翳:“沒用的,你只要答應我照顧好他們就好。”
彼時玉衡尚不懂她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拿了燒傷藥和繃帶來,上好藥再包扎,藥是好藥,她的手不至于到完全廢掉的地步,只是怕是要永久留疤了。怨氣出完了,后知后覺地便就后悔了,玉衡能感同身受那種痛感,只是自己過于急切想要尋求答案,上了頭。
這雙手是不能在浣衣局待下去的,玉衡打算放出流言,造出芝娉假死的現(xiàn)象,將她安置在未央宮內(nèi),等傷養(yǎng)好了,風頭過了,便就送她出宮。
玉衡永遠忘不掉芝娉被包扎好后的眼神,沒有仇恨,沒有怨懟,像一灘死水,了無生氣,大抵是一個茍且偷生的人在完成夙愿后脫力的感覺,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也不用再為誰而活了。
然而第二天芳草就來稟,她死了。
芳草去給她送飯的時候,一推門看到她臥在榻上,去推時,整個身子都掉下來,脖子上纏了一圈圈的白布條,她把手上的繃帶拆了下來,活活勒死了自己,繃帶上還有昨日黑紅的陳血。她死相安詳,嘴角面帶微笑。
玉衡聽到消息的時候,半天沒緩過神來,起先認為是他殺,可是芝娉死得太安靜了,臨死前雙手還緊緊拽著繃帶。臨近婚期,未央宮守衛(wèi)更加森嚴,沒有人能悄無生息潛進來殺死她而沒有一點聲響。芝娉是自殺的,從她說出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jīng)抱了必死的決心了,她背叛了她的主子,這是她一生的執(zhí)念。
芳草顧慮著明日就是大婚,不讓玉衡見血,在她發(fā)話之前,就找了人將芝娉偷偷埋了,可憐到頭來又有誰記得她的名姓?
“小姐,不要想太多了,以后的事情我們慢慢來,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我們可以離開這個吃人肉不吐骨頭的地方了,小姐,你要開心。”芳草見她一直愁眉不展,勸慰道。
“真的不是從一個牢籠跳進另一個牢籠嗎?”
玉衡已經(jīng)忘了上一次成親是什么樣的了,但是這一次的絕對比從前要隆重而盛大。
玉衡的婚事按公主格制來辦,九天十地來賀,紅妝從未央宮鋪到正宮門,山河裹紅,喜慶之色鋪天蓋地。
四五個嬤嬤給她梳頭,十幾個宮娥給她穿衣,而芳草就在一旁嚶嚶嚶哭著。
“你哭什么?”宮里最會梳頭的嬤嬤手中萬般仔細地把累絲鸞鳳金釵一左一右推入玉衡發(fā)髻,在耳后垂下數(shù)縷明月珠。又小心翼翼為她戴上沉得抬不起頭的鳳冠。
芳草看著又是欣慰又是想哭,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哭嫁哭嫁,總是要哭一哭才省得的嘛。”
嬤嬤心情也好,長公主頭發(fā)順滑,脾氣又好,由著她們梳了一兩個時辰也不惱,不由得話就多了起來:“哭嫁得娘家人多一點哭才吉利。”
玉衡淡淡,腰有點酸:“我娘家人不會來。”都斷絕了關系,他們不可能會來,就連林玉瑾都沒有來。
嬤嬤自覺說錯了話,趕緊閉了嘴,低頭干活,還被芳草剜了一眼。
就連喜服也尋常所不能比的,金線繡著一只五彩鳳凰,變換角度便又是另一種模樣,底部用暗繡的手法繡了大紅的牡丹花,只要迎光便能看見。那喜服上的流蘇和明珠,排列順序也是恰到好處,錦上添花。
芳草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我的小姐要嫁人了。”
玉衡為她拭去眼角掛著的淚,溫柔得不像話:“是喜事。”
“對,是喜事……”
吉時到了,玉衡穩(wěn)定好思緒,蓋上紅蓋頭,在芳草的攙扶下走進了儀仗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芳草在她耳邊低聲了一句:“新郎官來了,高頭大馬,喜服加身。”
高頭大馬又如何?喜服加身又如何?終究不是不是意中人。
送親的人很多,上到皇后皇上妃嬪,下到各宮女官總管,終究不是真心盼她歡喜。
落了喜轎,玉衡自挑起蓋頭,透過珠簾看了綿延的宮墻,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對這宮墻有些感情,臨別時倒有些舍不得了,但她總覺得自己還會回來的,冥冥之中的直覺。
喜轎里不知誰竟還放了一碟蜜餞,大抵是要討個甜甜蜜蜜的彩頭。嘴中無味,她便食了一個,有些微酸,但更多的是白糖顆粒在舌尖被味蕾吸收著甜,一吃就上了癮,停不下來,這一吃就吃到了彭府。
漫天飛舞的紅色如同秋風中飄落的楓葉,襯著喧天的鑼鼓聲緩緩落下,此刻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隨著喜轎的前行而行,一個個翹首張望,帶著無盡的歡樂與驚奇,還有一些及笄的少女都用羨慕的眼神望著一行人走過,想象著自己他日也能如此風光大嫁。此日,不僅僅是長公主下嫁彭都統(tǒng)彭浩,還是將軍府嚴小公子迎娶絕世才女彭濤,如此陣仗,整個京州都轟動了。
“轎停,新娘出。”
隨著喜娘的高呼,玉衡感受到喜轎震了三下,震得她一晃,把最后一口蜜餞肉嚼進肚子里,眼前的紅布就透亮起來了。新郎官踢轎門,她該下轎了。喜娘扶她出來,把她交給了彭浩,紅綢系著一對新人,齊齊過府跨火盆。
與此同時,另外一位喜娘的聲音毫不示弱:“吉時到,新娘出府,拜別雙親。”原來是彭濤出府了,兩位新娘好巧不巧地撞見。
玉衡雖然看不見,但在內(nèi)院擦肩而過的時候,她聞到一股清蘭的淺淺香氣,同往日更添了甜膩濃郁,是彭濤身上的香氣。她一定很高興吧,所嫁之人乃自己的意中人。
一想到那個人,玉衡頭就疼得厲害,心里也是亂糟糟的,像有一塊巨石壓著,說不出來的壓抑。正因為出神,腳下沒注意,踉蹌了兩步,險些摔倒,幸虧紅綢那頭的人及時扶住了她:“腳下當心。”
“謝謝。”
一個出,一個入,原以為結(jié)局便也就這樣了。
“抓住他!”門口一陣騷亂,耳邊是亂糟糟的呼喊夾雜著雜亂的腳步聲,似乎在抓什么東西。
家丁以及部分護送她的翊林軍操起家伙來,聲響更大了:“何人放肆?”
“我家老爺?shù)募移土镞M來了,他偷了我家老爺?shù)你y子,就在里面,就在里面!”
“出去出去,你家老爺是那個破落戶的,這里可是彭家,這在辦喜事看不見嗎,出去出去,快出去——”
但顯然來者不善,是沒有聽進去的,因為騷亂聲更甚。玉衡已經(jīng)能聽到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了,那伙人闖進來,賓客四散逃開,有的甚至撞在了她的身上。旁邊的人是想帶她躲避的,也能聽得到芳草撲過來在喊她。
可她什么樣都看不見,搖晃了兩下,想著要不要自己把蓋頭掀了,可又覺得會失了禮數(shù),到時候騷亂平定,可能自己就要陷入麻煩了。就在她茫然不知去向的時候,有一股力量拽住了她的手,周圍都是打成一片的人群,也不見彭浩出來看一下自己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