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的力氣完全沒有那個人的大,只能被拖著走,高聲呼喊救命了幾句,但聲音淹沒在暴亂的人群中,誰都聽不見她。
“不想成親就跟我走,別吵。”那個人發出了聲音,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但一時又對應不上是誰。
玉衡這才明白根本不是什么抓偷錢財的家奴,而是以此為障眼,攪亂彭府,趁機帶人。她不知道這個人出自何方,是好是壞,或許被帶走后是思路一條,可是他說不想成親就跟他走。
她不想成親,一點都不想,反正早晚都是要逃離彭府的,不如現在就走了,倒省去了不少麻煩。天時地利人和,何樂而不為呢?只是她選擇的是一條生死未知前途未卜得路,但那又何懼,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想明白后,她不再呼救,穩住腳下,跟著他走著。
耳邊嘈雜聲漸遠,知道這是出了彭府,也奇怪,這么顯眼的新娘子竄來躥去竟沒有一個人發現,出奇地順利,看來抓她的人是有備而來。暈頭轉向之中似乎上了一頂轎子,軟塌塌的。
落了轎子以后,這才放心地掀開蓋頭,轎子已經在疾行了,她想反悔也來不及了。是一頂喜轎,卻不是她來時坐的喜轎,里頭也是有蜜餞的,可是那蜜餞盛得滿滿當當,她臨走時可是把蜜餞吃了一大半。
為什么她會坐上另外一頂喜轎?這又是誰的喜轎?不會是搶錯了人吧?
原以為會安安靜靜地迅速離開,卻沒想到大張旗鼓了起來,鑼鼓嗩吶喧天,震耳欲聾,不讓別人聽到不罷休的仗勢。她聽不到外面的百姓在說什么,只聽到耳邊的嗩吶聲一波又一波,什么都聽不見了。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能聽到人語了:“落轎,新郎踢轎門,新娘出――”
意思是她又嫁了一遍人?
“咻咻咻咻”四下,她感覺到喜轎的上下左右被什么東西射中了四次,聽聲音怕是四支箭,她后知后覺被嚇出一身冷汗,這要是手法不穩,喜轎的紅怕是要被她的血染紅。這是哪門子的習俗?
接著就是有人踢轎門了,她趕緊把蓋頭蓋上,先順著下去,靜觀其變吧。接著就是重復在彭府門前所做的事,只是不知道紅綢的那一頭是誰,接下來沒有騷亂,沒有一樣,就這么順順當當到了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玉衡就像一個牽線木偶一樣被紅綢抓著拜了三拜,就這么糊里糊涂地跟一個陌生人拜堂成親,到底還是有些憋屈的,但是這件事疑點頗多,等見到了“新郎”再說也不遲,反正被劫出來了,又不是她自己要逃婚,以后天大地大就任她去。
“禮成,送入洞房——”
玉衡被喜娘送進了喜房內,喜娘像只喜鵲一般說著討巧話:“姑娘真是好福氣,姑爺特意囑咐了不許我們鬧您,讓您好好休息,否則拿我們是問,姑爺這般疼愛姑娘,以后的日子啊一定是和和美美的。”
玉衡充耳不聞,只當她是在放屁。
喜娘又囑咐了幾句,發現新娘子不搭理,自討了個沒趣就離開了。耳邊終于清凈了下來,玉衡又掀了蓋頭,四處打量,非是小門小戶,紅帷帳,掛著紅燈籠,點了龍鳳喜燭,帳頭床中灑著花生紅棗桂圓石榴。
此時還是黃昏,離月上柳梢頭還有些時間,玉衡想著要不要偷溜出去,可是又轉頭又想自己連在哪兒也不知道,對方還是有備而來,外頭還是高堂滿座,想要逃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她覺得那個人是有所圖,但絕對不是圖她的性命,所以就放心下來,坐在床沿先等那人回來再說。
等呀等,一對喜燭的燭芯偶爾會噼啪一聲,玉衡望著燭焰跳動,越燒越短,慢慢地泛起困意,眼睛越瞇越小,最后變成了一條縫。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昏昏欲睡中聽到門咯吱一聲,那人來了!
玉衡頓時睡意全無,警覺起來,以防萬一她早就將蓋頭蓋上了,坐在床沿,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著一把剪刀,那個剪刀上綁了紅綢,是喜物,并不鋒利,但是足以讓她心中落個踏實,以備不測。
薄薄的酒氣在喜房中彌漫開來,透過喜帕底,她看到一雙綁了紅綢的官靴離她越來越近,她將手中的剪刀緊了更緊,全身也緊繃著,蓄勢待發,如果他突然動手,她就猛撲過去。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出現在她眼底,朝她襲來,便顧不得什么,掄著剪刀就刺上去,來人顯然是沒有防備的,就這樣正中被此中,鋒刃入肉,那人反應過來后立即擒住了她的手腕,打掉剪刀。扭打之際,她的蓋頭也滑落了。
哪里是什么強盜土莽,穿著喜服的男子眉宇深邃,清朗疏明,但是卻痛苦得將好看的五官皺成一團,捂著左肩上的傷口叫苦不迭:“小鬼,你也太狠了吧……”
玉衡一下子叫出來:“嚴歸闕!怎么是你?”
看著嚴歸闕左肩的傷口滲著指縫流出血來,一塊紅色布料也被泅染成深紅,她扶著著她坐在床沿上,也顧不得問他來龍去脈了,心急如焚:“這屋里也沒什么東西可以包扎的,我去叫人。”
嚴歸闕左手捂住傷口,右手一把抓住起身的她:“你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新娘子在新婚之夜刺了新郎一刀嗎?”
玉衡像做錯事的小孩低下頭來,小聲喃喃:“我也不知道來的是誰,萬一來者想殺我,我總得自保吧……不過,你真的沒事嗎?”剪刀雖不鋒利,但她那一剪刀可是用了全力,尋常人怕也是吃不消的。
“沒事,將門之子這點皮肉傷都扛不住,我爹也羞叫我姓嚴了。”嚴歸闕舒展開眉頭,突然開始簌簌脫衣。
他脫衣麻利,等玉衡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脫到了里衣了,她大駭,向后縮了一下:“你要干什么?”
“我總不能由著它流血不止吧,總得包扎一下。屋子里有金創藥的,在前面第二層的抽屜里有一個白瓶子,幫我拿過來。”倒也是,皮肉傷對他們來說是常事了,屋子里又怎么可能不備金創藥。
玉衡按照她的吩咐找到了:“是這個嗎?”
一轉身,他自己已經將肩上的衣裳褪干凈了,精瘦的肩膀和胸膛沒有一絲贅肉,在燭光下隱著玉色的光澤,盤腿坐著,聲音低沉:“過來幫我包扎。”
天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勾引了過去,心甘情愿一聲不吭地為一裸露男子貼近上藥,上藥的過程他也一聲不吭,要知道自己當初受傷上藥的時候疼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手邊沒有繃帶,尋視了一下,也就地上的蓋頭喜帕襯手。
用喜帕繞著他的肩膀一圈,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傷口周圍,嚴歸闕不自主地抽動一下,她連忙詢問:“是弄疼了嗎?”
“沒有,癢。”其實也不是不疼,只是慣常忍著,但是看到她低頭為他認真的模樣,原本噴涌著的疼痛,一瞬間像是寒冰暴露在烈日下,慢慢消散不見,只留一絲絲暖意。
玉衡也不知是聽明白了,還是聽岔了,靨上飛出兩朵桃紅,也不知是看他一個漢子身上卻包著金線鴛鴦的喜帕逗笑了她,還是想到什么惱羞成怒,錘了他右肩膀一下,不輕不重。
嚴歸闕裝作很痛的樣子擰著眉,由著她關心,笑道:“既已成了夫妻,有什么好見不得的,又有什么好害羞的?”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玉衡就想起來了,氣不打一處來:“你還沒告訴我我怎么會在這里?”
喜服上都有血,嚴歸闕也就沒穿了,直接裹著喜被,臥到床頭,勾手:“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意思是讓她跟他同床共枕?這不是明擺著占便宜嗎?玉衡當機決斷:“不去。”但是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朝他的方向微微作近了一點。
但嚴歸闕是發現了的,笑而不語,拽起被衾蒙過頭:“那我就不說了,你也別上來了,天這么冷,你別凍著了,木櫥里還有一床被衾,你抱過來睡在地上也可。”
憑什么他睡又暖又軟的床上,讓她睡又冷又硬的地上?就她那弱不禁風的身板,只消睡一晚,明天就去世。玉衡越想越不甘心,料想二人認識這么長時間了,他也不會真對自己真做什么,心一橫,卸了鳳冠,衣裳也不脫,也就爬上去,睡在了床里側,離著他遠遠的,恨不得貼在里邊的墻壁上。
但是她顯然忘記了那一次醉酒,自己對人家做過了什么。
玉衡抓著喜被邊緣,將整個人埋進去,只露出一個腦袋,視死如歸的表情:“現在可以說了吧。”
被窩里鉆進來一個大活人,涌上來一股讓人平白想依偎的熱氣,但是嚴歸闕沒有強逼著靠近,他半靠在雕花床欄上:“你不是說你不想嫁給彭浩嗎?你不想,我也不想。”
“所以你便將我擄來了?你又怎知我就想嫁給你了?”
“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
記憶翻涌而至,玉衡不想都不行,原本刻意要忘記的事情此刻鮮活起來,有一女子夜半醉酒,遇一男子,強摟其頸,主動獻吻,說著可以嫁給他的不知羞恥語,如此清晰地映在她的腦海里,怎么甩也甩不掉。
玉衡紅著臉一陣慌,臉上的胭脂粉更濃了,把被衾蓋過半張臉,甕聲甕氣:“那是因為我喝醉了,不作數的。”
“那你現在是清醒著,那我倒是要問問你,是嫁他還是嫁我?”
嚴歸闕側臉低頭,雙眸灼灼熱烈,這樣看著她,這樣叫她回答。兩個人就算離得再遠,在這床上也不過半臂之距,她能清晰地問到他身上薄薄的酒氣,清冽微醺。她翻過了個身過去,躲過他的炙熱:“都已經嫁了,還說什么呢?”
“玉衡,我真高興,我是真的高興,我從來未如此高興過了。”她能感受到身后的人微微的顫抖,像是說給她聽,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我不想你嫁給別人,原以為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自私。直至那夜,真醉也罷,假醉也罷,我敲定了你的心意便不會再改。你知道嗎?我真是歡喜瘋了,才設下這么一個局,引起動亂,將你搶了過來,你現在是我嚴歸闕明媒正娶的妻子。”
玉衡算是明白了,敢情是來了一出偷天換日,原本他娶得應該是彭濤,恰好她與彭濤同時進出,經過那么有意一鬧,回頭便可說是弄錯了新娘,可是高堂已拜,生米煮成熟飯,斷沒有退了長公主的道理。也算不上違抗圣旨,就算皇帝氣得跳腳,也是無可奈何,不得不說妙也。
可是自己今后便與這個叫嚴歸闕的男子相扯一生了。玉衡不知道自己想不想,但是待在他的身邊就覺得格外安心,她一直不敢把自己的心敞給任何人,沒有人能走得進來,可是不知不覺中有一個人在她的心門敲了千萬遍。
熨帖而柔軟。
溫暖過后,玉衡意識到一些問題:“那彭濤如何?她到底是個清譽女子。”
“只是接錯了人,又不是退婚,再說她尚留在彭家,誤會一場,于清譽無損。”
“那你怎么辦?”玉衡轉過身來,直面著他,眼神里滿是擔憂,就算解釋為陰差陽錯,他少不得是要吃些苦頭,皇帝精心設計的局被他這么毀了,又怎肯甘心?而且……他成為了駙馬,此后便就真的無緣仕途了。
嚴歸闕知道她在擔心什么,驕傲明快的少年突然溫柔如三春月,伸手將她被鳳冠扯亂的發絲別至耳后,從臉龐邊輕輕劃過。他食指上有繭,摩挲著她的臉,帶著一陣酥麻的癢。他說:“交給我,什么都會沒事。你告訴我,你的真姓是什么?”
“玉。”
“好,你只要安心做你的嚴玉氏就好了,睡覺吧。”
嚴歸闕起身吹滅了燭,再回到被衾里時還是依然地暖和,多了一個人的床總算敵得過漫長寒夜。二人和衣而睡,枕息而眠。
在玉衡看來換親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解釋清楚了,將挑事的人藏好了,就不會有什么問題了,但事情遠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簡單,多的是她所不知道的事。
事實上,計劃不是天衣無縫的。嚴府是有彭家的親眷在的,而彭府那邊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發現了貓膩。平定騷亂以后,新娘子彭濤久不見接自己的喜轎,尋常姑娘或許會一直蓋著蓋頭等下去,但是彭濤不是尋常姑娘,她自己掀了蓋頭,發現沒有迎親的喜轎和禮樂隊,而嫁進彭家的新娘卻不見了蹤影。
彭府的人以為是接錯了,趕緊跑到嚴府去,誰知到了嚴府,大門緊閉,頭十位守衛把守著,進都不讓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