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二人蜜里調油的樣子,老祖母突然覺得什么名聲門庭都不重要了,她的孫兒能娶到自己一個喜歡的女子就是幸事了。她是過來人,如何看不出孫兒對孫媳婦的含情脈脈,他少有地能如此開心了。
奉完茶后,老祖母留了他們下來用早膳。老祖母信佛,八仙楠木桌上多是素食,一家人也跟著老祖母茹素慣了。許是擔心新來的媳婦食葷不食素,便就擺盤了幾道淺色的小葷放在玉衡跟前。
玉衡起先沒有發現她們都吃素,挑著面前最近的一碗京醬肉絲吃了幾口,味道清淡至極,沒有半點葷腥之氣。抬頭發現他們都是吃素的,便再沒動葷菜一口,將一碗碧梗粥喝干凈了。老祖母默默看著,意味深長。
早膳用完后,老祖母便就回房了。玉衡叫住了李棠攜著的楊曉意:“嫂嫂,且等等?!?/p>
二人齊齊回頭,楊曉意好顏色道:“何事?”她還急著回去給孩子喂奶呢。
“家里人都見過了,唯獨這個小侄兒沒見過,玉衡向來喜歡小孩子,可否讓我看看,逗一逗呢?”
楊曉意還以為是什么要緊事呢,香姐兒天生重瞳,又生得玉雪可愛,走到哪里別人都是要看上一看,逗上一逗的,這有何好說的。于是讓丫鬟上前把香姐兒抱給她。
卻被李棠扯了扯衣角,李棠對她搖了搖頭。楊曉意心眼粗得很,不覺得給把香姐兒給她嬸嬸看有什么不妥的,還嘖了李棠一聲。李棠提醒未成,就有些心虛了,眼神胡亂飄著,恰好對上了玉衡,玉衡只是笑,微風拂動的發絲細細勾勒她眸中粲然笑意。
玉衡并沒有對李棠多想什么,她太排外了,也太敏感了,到底是傳統禮教下的女子對名聲太過在意,難免看她這個劣跡斑斑的人是不順眼的,但也太意外地敵意了吧。讓玉衡不由得猜想是不是林玉衡曾經對她或者她家做過什么不好的事。不過好在她不是心機深沉之輩,不滿是浮現在臉上的,總比一些當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好。
但很快玉衡的疑慮都被一個軟軟糯糯的小團子給俘虜了,嚴懷香剛滿月沒多久,已經會胡亂抓人了,一雙生著重瞳的大眼眸子亮著光,不覺奇怪,只覺好看。原本被丫鬟抱著暈暈乎乎的想睡覺,此刻見到玉衡無端精神了起來,笑聲如泠泠泉水般清澈,伸出短胖的小手,一把鉤住她脖子上的纏金翡翠朱雀瓔珞。
這孩子隨了她父母,力氣倒是不小,瓔珞上的流蘇拽起時又勾住了玉衡的發絲,但玉衡沒有說,只隨她開心拽著。楊曉意過來打她的爪子,不好意思道:“這孩子平日里挺乖巧的,見到你倒是愛鬧騰了,看來她是真喜歡你,要抱一抱嗎?”
“我,我可以嗎?”玉衡顯然有些喜出望外,畢竟李棠還在一旁警惕地盯著她,生怕她做出什么對孩子不好的危險舉動。
“你是她的小嬸嬸,怎么不可以?不過你會抱孩子嗎?”
“會,從小照顧過妹妹?!边@里的妹妹指的是玉家,玉家孩子多,光憑奶娘是照顧不過來的,于是從小就學著如何照顧年幼的妹妹,加之她本身又很喜歡孩子,只可惜到后來也未曾有過一個孩子。
玉衡抱著嚴懷香可謂是得心應手,抱頭兜下,輕輕搖晃,逗樂兩句,逗得小懷香笑得咯吱咯吱。正所謂愛屋及烏,看著自己的孩子這么喜歡她,楊曉意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親切:“難得香姐兒這么喜歡你,以后若有空常來我屋里坐坐。”
“一定一定。”
聊著正和洽呢,李棠突然開口:“曉意,該給孩子喂奶了?!?/p>
經她一提醒,楊曉意想起來早起至今還沒給孩子喂奶,早該餓得哇哇叫了,于是急匆匆地從玉衡手里抱回嚴懷香,道:“我們就先走了啊,瞧你這么喜歡孩子,無需等多久,你和歸闕生一個便是?!闭f得是妯娌間揶揄打趣的話。
玉衡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突然空了的手尷尬地無處可擺,微微咬著唇,垂下一對芙蓉眼瞼。
楊曉意和李棠往著與玉衡的方向走著,楊曉意抱孩子抱累了,便又還給了丫鬟。她雖是粗心,但不至于粗心到發現不了李棠的反常態度:“你向來是府里待人最和善的,為何對林玉衡這般大敵意?”
李棠拉過她,靠攏了些:“方才我也是怕她傷著孩子。她是長公主,和我們不一樣,再說她的名聲你也是知道的,那樣的人怎么能,怎么能做老三的媳婦呢。”
楊曉意倒是滿不在乎:“管她天王老子還是地獄惡鬼,既然進了嚴家便就是嚴家的人,我向來不在乎什么名聲不名聲的,想我進嚴府的時候,誰不說我是個母大蟲,天生克夫之相,可那有如何呢?我這個嚴家媳婦當得不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楊曉意握了握她的手:“我曉得,成見是座大山,很難搬動的?!?/p>
李棠便知她還是誤會了,長嘆了一口氣,別過臉去:“該怎么和你說呢?你可知曉我家兄李軒?”
“知道啊,那不是你的驕傲嗎?如今做了司刑少卿,得大理寺重視,膝下有一對兒女,叫人羨慕。”
“也就是兩年前的事,家兄當時因為彈劾重臣而得罪了人,慘遭陷害,困乏潦倒,整日借酒消愁。偏偏此時,林玉衡她……”李棠生性拘束,都有些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楊曉意跟聽八卦似的追著問:“她怎么了?”
“她看中了家兄,執意要攏他做面首,家兄心氣高,哪里肯,鬧騰了好一番,她才肯罷休?!?/p>
楊曉意驚地捂住嘴,她知道林玉衡大膽,卻沒想到大膽到此等地步,怪不得李棠對她那么大敵意,那般羞辱她的親哥哥,能在同一個屋檐下并存已經是好脾性了。
提及此事,李棠便不免哀愁痛心:“我曉得家丑不可外揚,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實在違不過自己的心。”
楊曉意點點頭:“這回我是真知曉了,你放心,這事我會爛在肚子里的。不過你不喜歡她,可是我看著老三和老祖母都喜歡,總不能把她趕出去吧,再說了你哥后來不也是飛黃騰達,時來運轉了嗎?都過去的事,便不要太過放在心上,你本就憂思過多,可別再動想西想了,不喜歡她,避著就是。”
李棠便也就不再說話了,無論與旁人如何說,尚不能感同身受的。那種懼怕、厭惡、躲避深深植入在她的記憶里,以至于她一見到林玉衡便觸動了內心那根隱藏很深的弦,一碰就斷。
而另一邊,玉衡還傻愣愣的站在原處,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回去,來的時候是嚴歸闕帶她來的,結果他用完早膳提前離席了,留她一個人,茫然摸不著頭腦。
這個嚴歸闕,還說什么一定會照顧好他,依她看,男人話都是狗屁,都不可信。要是,要是芳草在就好了,她稀里糊涂嫁過來,也沒把芳草帶過來,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哪里。
玉衡站在春和堂的高門檻前,正前頭的天井邊種著兩三株海棠和鴛鴦梅,這個時節,開得熱鬧,灑落在天井里,像點了胭脂似的。想起住的那屋院子還是空蕩蕩的,嚴歸闕這個沒情趣的,無趣得很,若真要在這里常駐下來,就在院子里種幾株梅吧,明年下了雪必然是好看的。
玉衡已經在盤算這那個方位種綠梅,哪個角落種紅梅,全然不知身后有人接近,只感到肩上突然沉起來,一股暖意攜裹全身。
這回玉衡反應沒有那么激烈了,但是顫了一顫,果不其然,正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嚴歸闕。
“你還知道回來找我?”玉衡肚里有氣,說話嗆起來,卻有絲嬌嗔的意味。
嚴歸闕給她從身后披的是一件大氅,并細心給她系好:“我是想帶你在府里多轉轉,但又記你怕冷,早上匆忙穿得少,便提前離席回去給你找了件大氅。抱歉,是我忽略了,我未曾娶親,不太懂照顧女孩子?!?/p>
暖和的絨領抱著玉衡的臉蛋,蹭一蹭柔軟,便就什么氣都發不出來了:“沒事,你不是說要帶我逛逛嗎?邊走邊說吧?!?/p>
今日天氣還算暖和,其實是不冷的,她不至于虛弱到此地步,甚至走動久了,后背還有些出汗,但是她還是沒有解下。
嚴府不大,大致構造也很簡單,人丁也稀薄,三進三出,庭院深深,前有廊,后有廈,多栽松木。一般而言,院落不栽松、柏、楊樹,因為這些喬木生命力頑強,多生于墳頭,故不討喜,又有民諺說“桑松柏梨槐,不進府王宅”,說的就是庭院種樹的禁忌。不過嚴府卻與傳統而不符,由此可見嚴家確實在傳統方面并不是過于在意。
嚴歸闕解釋道,松柏是先祖植下的,先祖言嚴家男兒為人處世必當如松柏般挺拔不可曲,亭亭如華蓋。
玉衡對此也頗有感慨,是啊,正是因為信奉祖訓,嚴家的好男兒過剛易折,都在戰場上赴了命。念及此事,便想到自己曾經向他吐露過的一些東西,問道:“想來我和你說的事你大抵也信了,你會如何做呢?”她說的是七月的涉川之戰。
嚴歸闕起先是沉默了,等穿過了重花格子的圓洞門才道:“我自有主張,你不必憂心?!?/p>
“我其實隱隱有擔心,我以為很多事情在未發生之前是可以阻止的,直到和兆告訴她決定去和親,上一世我就知道她是要和親的,可我沒想到那么多事后還是沒有改變她既定的命運,我擔心……”
“事在人為。”嚴歸闕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囁嚅的唇瓣,他知道她在擔心什么,可是他既已知道,又怎么能任由如此呢,“事情未發生之前都是未知的?!?/p>
唇上冰冷的觸感讓玉衡有些害怕:“你不會想動用江湖勢力吧?生門?”嚴歸闕沒有一官半職,是不能上戰場的,就連做最低階的兵士的資格都沒有。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就這么一猜就猜中了,但是又不完全對。他收回手:“知道的多了對你沒有好處。”
“我不過是……”
“不過什么?”
面對著嚴歸闕挑著眉的逼問,玉衡頭一回沒有回避,而是與他對上:“不過是因為你死了,我就成了寡婦,我可不干?!?/p>
嚴歸闕沒想到她的性情會這么說,她向來是守在那條線外,就在剛剛越了過去,先是一愣,隨即輕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我答應你決不讓你守寡?!?/p>
玉衡這下就不會回答了,可不能讓某人得寸進尺,于是氣氛變得有些僵硬的沉默。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杵著,過了一會兒,嚴歸闕挑起了另一個話題:“你同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吧。”
玉衡歪了歪腦袋:“你都不愿意跟我說你的秘密,還讓我說我的秘密,是不是過分了些?等什么咱們能真正坦誠相見了,再一五一十地說起也不遲?!?/p>
嚴歸闕兩頰的酒窩笑得更深了,莫名其妙地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一直盯著她意味深長地笑,笑得她趕緊逃離,在回廊里往前走了幾步,又想到了什么,趕緊回身問道:“對了,芳草呢?她不會在彭家吧?又或者被帶回了皇宮?不成不成……”
玉衡徘徊踱了幾步,一想到芳草的處境她就著急,不管是彭家的人還是皇室的人,必定會因為丟了面子無處撒氣,而把氣都撒在與她最親密的芳草身上的。嚴歸闕說了幾遍不要著急,她才勉強淡定下來聽他說,眨巴著眼睛。
“芳草沒事,忘憂忘安后來把她帶走了,帶一個人對他們來說不是問題。她現在被安置在我城郊的另一處住處,等風頭過去了,自然會帶她回來,現在突然出現可能會讓有心之人起疑?!?/p>
不知道為什么,玉衡無端地就很相信他的話,既然他說沒事,那就沒事了。等過幾天歸寧,就順道把她接回來吧??墒恰?/p>
“可是沒個信任的人服侍,我不太放心,我這人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的。”她雖然兩生挫折,但都是生在大家戶,嫁在大家戶,沒個她信得過的丫鬟服侍在身邊,怕是會連頭都梳不好。
“這個我考慮到了,我撥的丫鬟你未必用得順手,不如我讓顯月過來服侍吧?!?/p>
“不要。”玉衡回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么?現在咱倆是一根繩上的,你還不信任她嗎?眼下沒有比她更合適的,若我不在,她還能護你周全?!?/p>
“就是不要?!庇窈庠俅位卮鸬脭蒯斀罔F。信得過自然是信得過,可能是上輩子太提防別人了,尤其是對江硯華,她知道顯月對嚴歸闕有著特殊的感情,又生的那般好看,二人情誼深厚更是她這個初來乍到者所不能比擬的。說到底還是骨子里的自卑感又出來作祟了。
嚴歸闕起先是不明白的,但是看到愁成一汪秋水的彎眉,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彈了她一個腦瓜蹦:“你在想什么呢你?顯月是齊豫的妻子?!?/p>
玉衡感覺自己被彈傻了,顯月怎么會是齊豫的妻子,兩人不聲不響的,看著不太像啊。
“你想一想上一回我們在骨崖,齊豫受傷了,是誰一直在照顧著的?”
他這么一說,她就回想起來了,顯月確實對齊豫格外地不一樣,若說她對嚴歸闕是一種唯命是從的敬重和仰慕,而她對齊豫更像是溫柔綿綿的體貼照顧。一路上她處處幫著齊豫換藥,扶他上馬,玉衡原以為是一種同僚關懷,現在想來簡直是大錯特錯。等于說她一直都誤會了顯月和嚴歸闕,原以為顯月是他的人,卻沒想到……
被人戳破心思的尷尬,羞得她馬上想找一個地縫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