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月說得輕松風趣,但玉衡心知個中曲折定不止步于此,不過到最后執子之手,紅塵作伴,也是神仙眷侶。
邊走邊說,她和顯月的關系從未變得如此緩和。走著走著就到了宜清居,也就是她和嚴歸闕的住處。屋里燈火是亮著的,但是人未歸,尚且有些凄清。
“咕咕——”在跨進門檻的同時,玉衡的肚子也不爭氣地叫了,先前在聽水閣,那樣的氣氛下動都不敢動,生怕惹惱了老祖母,所以只是隨意夾了一口菜,眼下正是饑腸轆轆時。
顯月被逗笑了:“我讓廚房做些宵夜來可好?只是晚上不宜吃太果腹的主食,不如吃些糕點,嚴家做的栗子糕和脆甜雪可是不錯的,夫人喜甜,定會愛吃。”
“你怎知我喜甜?”
“公子特意囑咐的,說平常多做些清甜的東西擱在房里,還有少夫人怕冷,屋里頭銀絲炭要足,晚上也是要點安神香入眠的……”
難為他記得這么清楚,怕是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嚴歸闕這人看著粗放、吊兒郎當,卻是心細如發。連玉衡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嘴角微微上揚了下:“我隨意,你做主就好?!?/p>
“諾?!?/p>
“等一下,你讓廚房做一碗清淡的羹。”想了想:“算了,我自己來做吧,我的吃食先不管?!?/p>
忙活了一陣也有些時候了,等做好了一碗雪霞羹,已經到了人定時分。玉衡將千辛萬苦做好的雪霞羹放到食盒里,顯月原以為她是給自己做的:“少夫人這是?”
玉衡裝好食盒:“獻獻殷勤?!?/p>
她沒讓顯月跟著,自己提著食盒來到了青山居,嚴家構造還是不熟,不過去往青山居的路她是最熟的,日日前往請安,不熟也得熟了。
屋里的燈還亮著,看來自己還沒有來晚,不過現在也是人定,按往常早該休息了,怕是早就知道她會來這一趟,正等著呢。這不還沒敲門,里面的人就聽到外面的動靜,先給她開了門。
開門的是孟嬤嬤,孟嬤嬤是嚴府的老人,她在嚴府待著的時間怕是要比嚴歸闕的父親還要長些,她道:“你可終于來了,進去吧,等著呢?!?/p>
玉衡向里看去,要見的人正在和衣垂肩而坐,閉目養神,若不是手上旋著墨玉扳指,看上去真像睡著了。玉衡進來,行了一禮:“祖母晚好?!?/p>
“倒是聰明,知道過來這一趟?!崩献婺搁e閑睜開眼,有些乏意。
玉衡突然慶幸自己多了個心眼,回來的時候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老祖母有意無意地都在偏袒她,絕對不是大發慈悲或者是空穴來風,老祖母臨走時看她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長。所以當顯月問她要不要食些夜宵時,便打算利用送夜宵的借口來見上老祖母的一面。
玉衡并不坦白,把食盒放置在桌上,打開來,端出還熱著的雪霞羹,想著老祖母食素,便做的清素。玫瑰、牡丹、芙蓉干花挑出紅白交錯的幾瓣,溫湯焯過,撒在嫩豆花上,豆花軟軟地顫動著,如雪霽初晴后的彩霞,故名雪霞羹。
將碗勺一應備全了,道:“念著祖母晚上未吃多少東西,便去廚房做了一碗雪霞羹,晚上食些清淡香甜的,不知合不合祖母胃口?!?/p>
老祖母舀了一勺豆花,滑嫩軟彈,道她有心了。用絹帕拭了拭嘴:“若是別人不說,我還真看不出來你是從前那個混世女魔頭,你瞧瞧你,廚藝、舉止、言行、心性樣樣都挑不出錯,我很好奇,這些年你經歷了什么?”
玉衡笑了笑:“都是過去的事了,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才是假,我也分不清了。祖母說是不介意,但其實還是介意了,既然介意,又為何在聽水閣幫我?”
“說不介意是假的,嚴家男輩不弱,女輩自不能遜色,長公主下嫁對歸闕的前程影不影響我并不擔心,這輩子我都不希望他做官,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但是你的誤嫁太過猝不及防,一下子將嚴家立于眾矢之的,再想隱退也就難了。我所求不過一個平安,長公主給不了?!?/p>
與想象中的答案有所不同,不是怕她的名聲玷污了嚴家的門楣,而是怕她變成嚴家的災星,比想象中地更殘忍。所有人都說長公主地位尊貴,榮耀無匹,多少人想像她一樣,一躍便是鳳凰,可是鳳凰涅槃承受得痛苦也太多。
玉衡盡力斂去悲傷:“很抱歉,我改變不了?!?/p>
“但是——”老祖母陡然一個轉折:“歸闕喜歡你。他前幾天找過我,他說他這一輩子就認定你了,向我坦白了你嫁過來不是天意,是人為,他費了那么大力氣,頂住了那么大壓力,也就是為了娶你。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喜歡一個女子,我給他安排了多少名門閨秀,他看都不會看一眼,但現在滿心滿眼都是你?!?/p>
“他跪在祠堂,對著列祖列宗發誓,對著我說,祖母,我就要她了,可不可以……”
“林玉衡,你確實什么都改變不了,因為有人在幫你改變。”
玉衡聽完,長長久久的沉默,心酸縱有千百種,沉默不語最難過。有人憐她,有人愛她,有人為了她與世俗禮教斗爭,可她卻一直龜縮著不肯出來,她以為這個人不過倉皇一生驚艷的過客,卻不知他拉著她走進了他的世界。
明滅的光影燒開點點光明,老祖母取下拇指上的黑玉扳指,要她上前來,那枚扳指看著樸實,但內有乾坤,內嵌銀絲是一個嚴字。老祖母牽起她的右手,戴在了她的拇指上:“陪了我好些年了,算不上什么值錢的東西。記著,你是嚴家的人,旁人不得辱你半個字?!?/p>
玉衡摩挲著那枚扳指,心中萬鈞重,像是有了自己的存在感壓在地面:“好?!蹦苎陨普Z也不過一字千金。
老祖母讓她把雪霞羹放在這兒,待會兒會吃完的,于是玉衡便思緒萬千地出去了。出去的時候撞見了一盞燈,在縱長的廊道上亮著,玉衡以為是顯月來接她了,往前走了幾步,發現又好像不是。
看不太清,只看得燈籠火明明滅滅,那人白皙的手腕被映照得泛著奇妙的淡黃,又往前走了幾步,看得更仔細些,借著朦朧的光,看他輪廓秀致,雋骨濯濯,看到她,淡寂無瀾的眼輕瞇了一下,眉梢鍍上淺淡的柔色,略顯淡薄的唇輕彎了一下:“我來接你?!?/p>
是嚴歸闕。
玉衡彎起了眼,加快了腳步走到他跟前,好似有很多話要與他說,又好似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嚨。嚴歸闕提起燈籠照在她的臉上,看她欲言又止,神色異常:“不會是祖母欺負你了吧,不該啊……”
“沒有?!庇窈馔蝗簧斐鍪治兆∷麤]提燈的左手,大拇指擱在他掌心內,他有些微愣,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牽他的手。
只微愣,旋即就抓緊她的手,不讓她再抽出去,她的手真的很小,像一條滑不溜秋的魚。掌心中還有潤涼的觸感,細細摩挲了一番,是玉扳指,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并不說。
兩人提燈并肩走在一處,一處有一處的角燈亮,去時的路要比來時的路長一些。玉衡低著頭,看著自己的一腳一下跟著一下地露出裙擺,道:“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不久,然后就聽顯月說你親自在廚房做了一碗雪霞羹,還以為是給我做的呢,白給我高興半天。”
玉衡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若是想吃,我日后做給你?!?/p>
“那我可真就有口福了。”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就這樣,回到了宜清居。丫鬟們端著臉盆、毛巾擁上來,是該洗漱休憩的時候。玉衡正在洗臉,卻看他脫了外袍往耳房走去,便問:“你不洗臉嗎?”
“沐浴?!?/p>
“我記得你昨日剛沐浴過,怎么今天又要沐浴?大冬天的也不必洗這么勤快吧?!?/p>
“喲,記得這么清楚?!彪x去的嚴歸闕突然折返回來,抱著外袍湊到她面前,看她羞赧笑著,自己也笑了:“你聞聞?!?/p>
玉衡以為是他拿汗臭袍子來膈應她,但真聞了以后,卻發現衣服上有一股血腥味,并不濃重,所以剛剛跟他走了那么久也沒發現。攥緊了衣角,尋找血腥的來源處,聲音不自覺低沉了:“你去哪里了,怎么會有血腥味?”
嚴歸闕漫不經心地眨眨眼:“我說殺人你信嗎?”
“信?!庇窈庋酃庾谱?。
嚴歸闕微怔,難得見她這么認真,都不忍心逗她了,戳了戳她腦門:“想什么呢?我說什么你就信?。繌那耙矝]見你這么聽話,你這么乖我可適應不了。辦了一些事而已,沒殺人,沒受傷,別想太多,我去沐浴了,味道臭死了?!绷R罵咧咧地走開了。
玉衡最先上床,睡在外側,往常她早就睡了,懶得等他,畢竟他們現在還沒有夫妻之實,嚴歸闕從來不會逼迫她,她往后越睡越安心。然而現在卻不安心了,輾轉反側許久,心里裝著事,怎么也是睡不著的。
房里只留了一盞燭,明滅不定。門咯吱推開,有人越走越近,直至坐在了床邊。玉衡是背著身子的,向里稍微挪了挪,給他騰了個地方坐。嚴歸闕感受到她的反應:“怎么還沒睡?等我?”
玉衡屁股一挪,更向里靠了,閉上眼睛,懶得理他。過了一會兒,遲遲沒有感受到他上床的動靜,不由自主地偷偷向后瞄著,看見他在昏黃的燭光下坐著,背脊彎成柔和而流暢的曲線,他拿著一塊絨布在擦拭未干的頭發,隱約可見他的背后濕透了一大塊。
玉衡想了一會兒,坐起來,從后頭搶走他手里的絨布:“我幫你吧,怎么沒叫丫鬟幫你擦干了再出來?!?/p>
“你沒聽說過嚴小公子不近女色,身邊沒一個貼身的丫鬟嗎?”
“我只聽說過嚴小公子流連花叢,浪蕩成性。”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嚴小公子感受到自己的頭皮被人扯了一下,直呼痛,委屈:“我說的是真的,你怎的就不信我呢?往常是齊豫在我身邊伺候著,也是齊豫幫我擦頭,實在不行我自己沒手嗎?”
嚴歸闕說得言之鑿鑿,似乎是真的,玉衡尷尬地咳了兩聲:“誰叫你從前沒個正形,你看你也是在外名聲不好,而我也是聲名狼藉,咱倆半斤八兩。”
“這叫天生一對?!眹罋w闕快言快語,嘴欠地又說了一句,馬上聳了聳肩膀,以為她又會拽他的頭發,但這回卻沒有,有的只是溫柔地擦拭,從發根捋到發尾,慢慢順著,還能感受到她溫熱的指腹吻在他的頭皮上。
玉衡慢慢擦著,想著這頭發可真長啊,半干的頭發像一匹順滑的黑緞,在燭光下閃著深邃精細的光輝,有如粼粼水波,竟生了妒羨之心,這頭發比她還生得好,把它絞了,偷偷接在自己頭上來。
“想什么呢?”嚴歸闕感覺到她的動作越來越慢。
“沒什么,頭發干了,可以睡了。”玉衡回過神來,戀戀不舍地又摸了一把。
嚴歸闕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想起剛才享受地差點瞇上了眼:“以后你幫我擦頭發吧。”
“自己擦,瞧把你懶的。”玉衡把絨布擱到案幾上,吹滅了燭,借著微暗的月光摸索到了床沿,如往常一般上床睡覺。
然而今日卻不同往常,地上積著從嚴歸闕頭發上流下來的冷水,一時不察,剛好踩上,她是赤著腳下床的,一個打滑,身子前傾,直接趴在了床上,準確地來說是趴在了嚴歸闕的身上。
手不偏不倚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脈沖與心跳在掌心下雙重躁動,他的懷抱像一朵陷下去的云,溫軟地包裹著他,若是燭沒有被吹滅,定然能將他眼底狡黠的笑意看得一干二凈:“投懷送抱?”
嚴歸闕嘴上是這樣說著,但因害怕她摔倒環著的手卻已經微微松開,雖然他也貪戀溫香軟玉在懷,但是只能看不能吃,那比殺了他還難受。他已經明顯感受到自己有反應了,若是不松開,她定然是要鬧上一頓的。